正如这个系列的序言所言,笔者认为世界观才是架空文学的基石。......
2024-11-11 27
有一次我路过宇宙空间,我在某个地方故意作了个记号,想在两亿年之后,当我再转到那儿时重新再找到它……可就在我留过记号的那个点上,代之以一道不成形的线条,它在被捣碎了的破损的空间之中,象是一道划破的伤痕……我沮丧失望了,象失去知觉似的被人拽过去许多光年。
——伊塔洛·卡尔维诺
《宇宙奇趣全集》
原书作者 | 伊塔洛·卡尔维诺
本书收录了卡尔维诺从1964年起讲的所有宇宙奇趣故事。卡尔维诺的这些故事起到了一个有趣的作用,即把现代科学中的晦涩概念变得轻松而且可见,达到建立一种更接近宇宙起源的神话而不是科学小说的文学种类。
卡尔维诺说,《宇宙奇趣》要讲述的不是科幻故事,也就是说不是传统的,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式的科幻故事。宇宙奇趣的背后所拥有的更多的是莱奥帕蒂,大力水手的连环画,塞缪尔·贝克特,乔尔丹诺·布鲁诺,刘易斯·卡罗尔,扑克中王牌的画,有时也会有兰德尔菲,伊曼努尔·康德,博尔赫斯,格朗维尔的版画。
据说古时伟大的厨师——庖丁,眼中看到的东西有时和我们不太一样。庖丁在看着一头牛的时候,牛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披挂在骨架上的肉与皮。他想象着用刀刃划过牛皮,切开肌肉,完美地避开骨头,让刀刃从骨节中滑过。随着他手腕轻盈的动作,庞然大物轰然解体。
这是想象的力量。
然而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西方版本——米开朗基罗在评论自己的杰作——《大卫》的时候,认为自己“不过是把禁锢在石头里的雕像释放出来了”。就好像在面对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理石时,只需找到最正确的那个点,轻轻敲击,石头外壳便会剥落,露出其中的大卫。
这也是想象的力量。
想象力所带来的轻盈的确会伴生这种错觉。经常有人将文学上的想象力比喻为某种炼金术,会把感官所触及到的一切还原(或者说:升华)为其本质。它在中国的另一个说法是黄庭坚的“点铁成金”。
那么,《宇宙奇趣》转化了什么?卡尔维诺带着一脸坏笑,把这个问题放在了我们的手上。
在阅读此书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跟上卡尔维诺的速度。这很不可思议,对吗?与卡尔维诺标榜的轻盈相比,我们为解读它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显得那么笨拙,滑稽又可笑。
《宇宙奇趣》是一群精美而轻盈的泡沫。读它,就是在戳破它。所以约翰·厄普代克称赞《宇宙奇趣》为“十全十美的梦”,不无道理。梦的世界仅仅适合惊鸿一瞥。
轻盈无疑是卡尔维诺的标志之一。卡尔维诺在分析自己的创作思想时,曾这样说过:“在我感到人类生命里注定是那样沉重的时刻里,我想我应该象珀尔修斯那样飞到另一个空间去。我不是说要逃遁到梦中和非理性中去。我说的是,我得改变我与现实接触的方式,以另一种目光,另一种逻辑,另一些认识和验证的方式来观察世界……”(《美国讲稿》)。
但请注意:轻盈并不意味着轻佻。似乎与地摊文学作家仅有一纸之隔,但卡尔维诺恰恰是最难以被界定的那一类作家。童话?科幻?传奇?可以,但不足够。
或许正因为实在太难以界定,我们便只好把卡尔维诺扔进后现代主义这锅杂烩汤里。
同样是在《美国讲稿》的“可视”一章中,卡尔维诺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反讽式地利用大众传媒中习见的意象,又或将源自文学传统的优良品味注入叙事机制,以突显其异化状态的倾向。”这当然也是卡尔维诺创作的特点之一。早在1960年,卡尔维诺便曾与其写作生涯上的导师维托里尼合作主编《梅那波》(Menabo)杂志,就“文学与工业”以及“先锋派的文艺观点”展开了讨论,探索如何以新的小说形式使人们意识到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问题。我们所熟知的《阿根廷蚂蚁》《寒冬夜行人》等著作,便可归于此列。
但还不够。这种反抗不过是卡尔维诺的一面。想要理解卡尔维诺,我们必须试着寻找滋养他创作生涯的那片最原初的土壤。他的童年时代在自然的环抱中度过:作为植物学家的父母给了他一个颇为浪漫的人生,使他整日沉迷于钓鱼、狩猎、观察植物,并对民间故事、童话和连环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母的初衷大概是希望他投身科学事业,然而收获则是意想不到的。
“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学研究是受尊重的,”卡尔维诺如是说,“我是败类,是家里唯一从事文学的人。”
但卡尔维诺并不尽然是一个叛逆者。这段人生终究还是内化成了他创作生涯的一部分:无论是早期的《通往蜘蛛巢的小径》还是这本《宇宙奇趣》,都或多或少留有那段人生的的烙印。
我们回到《宇宙奇趣》。书中有十二个小故事,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讲述者——Qfwfq。此人的名字没有什么明确的意义,只是以未知数w为轴心的对称的字母qf—fq排列。在小说中,他没有任何实体——或者说,他就是全部。他可以是一只恐龙的末裔,可以是一条正处于进化节点的古鱼,可以是一个原子或者夸克,总之,在不同的故事中有不同的身份。这些身份被一串古怪的字符——Qfwfq——连接在一起,像一株藤上的一串葡萄。
在这个充满了光与火,虚空与初始元素的世界中,卡尔维诺开始掷骰子了。《宇宙奇趣》中最重要的一个线索是游戏。大部分的奇思妙想都始于游戏、赌局或者恶作剧,而棋盘则是整个宇宙。
尽管Qfwfq是一个讲故事的智者(注意:这些故事中没有王子、公主和恶龙,主角永远是一位智者),但他还是用游戏的邀请来宣布,自己在这个世界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他和AYL在鸿蒙初开的世界中赛跑(《无色的世界》),和老(K)yK对发生或不发生的事物打赌(《打赌》),跳到月球上去取月亮分泌出来的乳汁(《月亮的距离》)。
在这些故事中,大部分时候,Qfwfq扮演一个旁观者,或者说,一个单纯的叙述执行者。他从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拘束,这使得他超脱于生活的逻辑之外。在《一点的故事》之中,Qfwfq和他的家人一起住在某一个原子之上,和他们的家具一起挤在逼仄的空间中:
我最熟的人里有:Ph(i)Nk_o太太,她的朋友De XuaeauX,一个叫Z'zu的移民家庭,以及我前面提到的Pber^t Pber^d先生。还有一个清洁女工--大家叫她“维修人员”——整个宇宙只有她一个,因为我们的房间太少了。说句实话,她成天都没什么事作。连灰都不用除。在一个小点里当然连一粒灰尘都进不来。所以她每天就是唠叨抱怨打发时间。
仅仅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我们那里就够挤的了。但是你还得加上我们堆在那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以后将形成宇宙的物质。它们被卸开压紧以至于你没有办法说出它们中哪些将要成为天文的东西(如仙女座星云),哪些将被分配为地理的东西(如Vosges断层)或者成为化学的东西(如某种铍同位素)。更有甚者,我们经常撞在Z'zu家的家庭用品上:野营床,地毯,篮子等。如果你一下子没在意的话,这个Z'zu一家子便会一边抱歉地说他们的家太大了,一边作得好像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家庭一样。他们甚至还想在我们的小点里拉上一条线晾衣服呢。
什么人才能住在原子上?比原子还小的家具是什么样子?小说并不为我们解释这些旁枝末节。任何虚构的叙事体都必需是——而且注定是快速的,因为建构一个由无数事件与人物组成的世界,无法巨细糜遗面面俱到,只能由读者自行去填满所有的缝隙。
Qfwfq不仅自己在进行这些游戏,也在邀请作为读者的我们一同加入。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能够迅速接受游戏的规则(它从来不需要接受现实规则的束缚)而坐在牌桌前,那么文字理应与游戏规则书同样高效。所以,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我们如是读道:“某日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自扰人的梦中醒来,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卡夫卡让格里高尔的变形完成于一眨眼的时间之内,因为有远比探讨他为何变形更为重要的事。
这种舍弃沉重叙述的勇气使得卡尔维诺的作品获得了轻盈的姿态。而这勇气的来源——再次提醒,是伴随卡尔维诺长大的那些民间故事:“从前,一个国王有三个女儿……”或者“她拿起鸽子衣服披在身上,于是变成了一只鸽子,一眨眼便飞向了天空……”阅读《宇宙奇趣》的乐趣之一就在于,这些故事似乎真的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以至于如果你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你可以寻回儿时读童话故事的那种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由此,如果我们足够敏锐,就会注意到在《宇宙奇趣》中,卡尔维诺所做的工作并非是颠覆,而是寻回:正是在他的笔下,传统写作的方式才重新焕发新的结构性力量。
《宇宙奇趣》中的世界并不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的异想天开之境,恰恰相反,它是这个世界某种更加纯粹,更加精致的状态。它依然延续着“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中那种决绝的告别姿态——向充满了异化、分裂告别,也向被污染的语言告别。
写到这里,我不免再次想起卡夫卡:在他的短篇小说《骑桶者》中,那个坐在煤桶中的苦人,被老板娘围裙掀起的一阵微风一口气吹到了天际。他实在是够可怜的!
但我们的处境更加糟糕。我们或许已经失去了如此写作的能力。我们的写作带来的是更多的步履蹒跚,心力交瘁。再见了,卡尔维诺!
作者介绍: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 ~ 1985)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当代最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于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提名,却因于当年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卡尔维诺的作品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于一身,以丰富的手法、奇特的角度构造超乎想像的、富有浓厚童话意味的故事,深为当代作家推崇,并给他们带来深刻影响。代表作包括《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命运交叉的城堡》《帕洛马尔》《意大利童话》《美国讲稿》等。他的作品以特有的方式反映了时代,更超越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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