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这个系列的序言所言,笔者认为世界观才是架空文学的基石。......
2024-11-11 27
海面波浪森森,浪潮此起彼伏。
我望着大海,顿觉毛骨悚然——海水仿佛演变成了活物——一群不断蠕动,代谢,分娩的蠕虫。我还有另一种错觉,海平面同天空藕断丝连,难以辨识,两者化成了同一种粘稠的胶质,仿佛焦黄的糖浆。只因稍盯着远处望了会,我便晕了船,直犯恶心。冲天的狂风掀翻了我的颅顶,那黑绿、群青、深红、苍白、阴晴不定的天空,正直直坠落向大海,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我无法呼吸,游走的潮气已经紧紧扼住我的喉头。啊,我知道,在那平静的海浪下,在那潜藏着的深渊中,早已暗流汹涌!
昨夜,我驱车来到了海岸线,到了这附近后,我爬到了车后座,在后座上铺好了枕头、羊绒毯。我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半躺在座位上,其实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的姿势,我只知道我是半蜷缩着的,头靠在车门的里侧,手和四肢无法畅快地舒展,我就像是卧在蚕茧中的蚕虫。
也许因为是空间过于逼仄,我怎么也睡不着。说实在话,我一直是那种只要感到困意就立马能睡着的男人。我曾在蚊虫出没的山腰露营过,不过我酣睡如初,浑然不觉满身大包。二十一岁时,我去邻国旅游,当地发生了七级地震,但我沉浸于梦中,将生死抛诸脑外。我睡得像个孩子,我甚至担忧自己睡得太沉,也许有一天便彻底睡死过去。我询问过医生,他们检查过后却搪塞我说“你很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因睡眠质量太好而苦恼。诚然,这个“太好”也要打个引号。我一度以为失眠注定与我人生无缘,但昨晚打破了我的幻想,我彻底变了性子——夜幕降临,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久久无法入睡。不知不觉,一夜过去。待鸟儿的叫声唤醒了黎明,我推开了车门,我感到难以置信,自己居然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我本想着下车散步,这时才发现我早已浑身酸软,精疲力竭,仿佛被人痛扁了一顿,连多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
我隐约有所预感,我所经历着的异常现象,多半与海中增值的鱼菌草群落有关,所以我计划把一种高烈度的药剂投入海中,清理掉海中的鱼菌草群落,但细节先暂且不谈。
七点三十二分,一架老式的螺旋桨飞机从远处飞来,不一会便降落在海岸旁荒凉的空车道上。我拖着疲乏的身子上前迎接。
“呼,你是庞先生吧。”那飞行员打开了飞行驾驶舱的玻璃罩,他用手敲了敲飞机的侧翼,算是和我打了个招呼,“来的早。呦,精神不好?”
我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他翻出舱室,脚踏在侧翼上,似乎就势要跳下来。但他扭头望见大海的瞬间却犹豫了,他重新在机翼上站直了身子——面朝着海平面,眯着眼睛像是在眺望什么。
我沿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除却一如既往被阴森感笼罩的大海外,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回过头,仰面望着他——他很是消瘦,颧骨的阴影把他的脸切成了两半,活像是电子游戏里的骷髅。他那身飞行装看起来上了些年头,衣服的下摆有两个蓝色的补丁,看上去有些不协调,让他的形象变得又滑稽又可疑。
我静静等待了会,看他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便提高音量问:“师傅,今天几点出海?”
我不知道用出海这个词正不正确,在我映像里,只有渔船才会用这个词,不过我故意而为之,我想用这个稍显怪异的词吸引他的注意。即便如此,他好像依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我又提高了一点声音问:“马上就走吗?”
飞行员仍旧没有回答。
我心感奇怪,走上前,也学着对方打招呼的模样敲了敲机身:“您是看见什么了吗?”
飞行员愣了愣,终于从侧翼上一跃而下:“你说什么。”
“您看见什么了吗,您刚才发了好一会呆。”
我顺手抽出一包烟,递给对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接过去一支,但他只是把烟塞进了口袋里。
“这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他皱了皱眉头,“你自愿来的?”
“不能算自愿。”
毕竟我有要务在身,但我不愿透露太多信息。
他回答道:“我理解。”
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希望听他继续说下去。
“庞先生,我有一个建议。这一带我认得路……”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镇子,“那边那个镇子在开啤酒节,镇子里有家非公司控股的酒吧,很稀罕。”
“您指?”
“你随身带了多少钱?够不够喝酒?”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顺着他的话头说:“有一些。”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掩面笑了起来,“庞先生,我跟你说,当然也不是真的让你去喝酒……”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连串,我一点也没听清楚,只好尴尬地微笑着。最后,他摆摆手,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
“真不懂?”他语气不悦。
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眼睛。
“朋友,我这么说吧。以前和我打交道的那群人,他们并不是真的要出来干活。”他清了清嗓子,“反正我也不懂什么研究,要我说,他们和村口的电工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拎着稀奇古怪的仪器,到这儿那儿随手敲敲看看。公司让我带他们出去兜兜风,反正我带着他们走就是了。但有些人,我认识的有些人……”
“您说。”
“有些人并不是过来干正事的,也许就是随便填个进度,也许就是来度个假,哈,鬼知道是来干什么,管他呢。只要他们能向公司证明我履行了职责即可。他们有他们要糊弄的人,我也有我要糊弄的人,我和他们碰个头,他签个字,走个形式,接下来就散会。两全其美。问题很直白,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做正事的。”
“你为什么不找更贵的飞机,更稳重的飞行员?”他端详着我的脸,觉得我的解释并不能让他信服,“这架老式飞机上年头了,像匹老驴子,他只能载人转转,但运不了设备。”
“因为没必要,我也没那么多钱。”
“你走的私人流程,公司没有给你报销?”
这个家伙问东问西,仿佛要把我的脑子掏出来给他看看他才罢休,搞得我有些生气:“你是搞会计的吧,和我对账呢。你不要关心那么多,只要做三件事,起飞,到目的地,返航。就这么简单。”
“我明白了,你是正经人。”他顿了顿,“但是今天飞不了。”
“为什么?”
“明天可以。”他没有直接回答,“如果天气放晴。”
“您不理解我的处境。我今天必须得出航。”
“飞不了。”
“所以为什么?”我有些烦躁地反问。
听到这话,他居然勃然大怒,如同一只暴怒的猿猴,他左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右手把我的脸转向海平面:“为什么?往那边看,今天怎么飞,你告诉我。”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手,“如果下雨,你会死在海上。”
他夸大了天气的恶劣程度,我强忍不悦,一边整理衣角,一边回答他:“这不构成理由,今天是阴天,并不会下雨,即便下小雨,也不至于让飞机坠毁。”
他语气虚了两分:“这可说不准。”
“我知道了。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何不愿起飞。”我讪讪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扯你的蛋。”
我知道了答案,那宛若豆芽的中年男人已经向我揭示了一切,可我必须得拉着他上这条“贼船”……
我使出了杀手锏:“你想加多少钱。”
他的眼眸闪了闪,我从这个飞行员的躯体中读出了一丝不安,我甚至听到了对方脉搏的跃动声。他轻笑了一声,像在嘲笑谁的不齿,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把手靠在我的肩上。旋即,他又觉不妥,于是把手从我的肩膀撤下。看得出他变更焦虑了,两手不断搓揉,仿佛一只苍蝇。而我则耐心地看着他,只等他报出一个好价钱。
“加四千。”
“还真贵。依我看,两千不错。你也有的赚了。”
“三千,不成算了。”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但我别无选择。
“行,成交。”
“不过。”他插嘴道,“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出航。”
我担心他还要加价,暗自懊悔自己不应该答应的如此直爽:“你还想开什么价。”
“不!”他把这个不字拉的很长:“我是对今天的海姑娘没什么好感,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回答你,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没有为什么。”
“不安的预感?”
“对。”他急忙又加上一句,“我建议你明天再去。”
“您不想拿到钱了吗?”我摸了摸我的钱包,我知道他这种人拒绝不了钱,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心底里的每一分血与肉,我都清楚看见了。他欲求不满,他心底发慌,他担忧自己有一日会赤贫,被人嘲笑。所以他必须劳动,必须为我服务。因为我手里的纸钞铸就的幻影长廊,通往了天国之门。
他像一只仓鼠来回踱步,时不时观察着海面——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海里活着何种灾祸——鱼菌草。我暗自庆幸,尽管我们都认知有限,但面对汹涌磅礴的大海,我比他稍幸运一些。他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走,二十分钟后就走。”说完,他嘀咕道,“我还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出航。”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因为我要清理鱼菌草。
二十分钟转眼间过去,我把几个半米长的容料罐头安装在了飞机后侧——里面装了用于杀灭鱼菌草的高烈度药物,我向飞行员解释了这是一种喷洒装置,但我并未提及具体的内容物。一切完毕后,我爬上了飞机,坐在了后侧,虽然带着耳罩式的降噪耳机,但耳边还是能听到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飞行员照惯例喊了一声clear,飞机舱室的透明罩儿就啪嗒一声关闭了,周围的景色急速向后退去,我们沿着一条老公路向前滑行,飞机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后,铅锤般的沉重猛然抓住了我的五脏六腑,道路沉入了我的视野底端,晦暗的天空浮现在我眼前。飞机离地了,忍耐着不适,我注视着舱外的风景,我看见我的私家车变得越来越小,而大海正在向我靠近。
耳机中飞行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你为什么坚持今天出航。”
“因为这攸关我的性命。”我对着麦克风大喊,试图盖过噪声,“没人想死!”
我曾有一个伟大的设想,如果谁不希望自我戕害,都应听从鱼菌草群落的劝告。这话说的有些煽动性,而且不是一个易于理解的想法,但事实如此。我认定这些貌不惊人的植物可以救世。就仿佛古人会用贝壳或矿物来充当货币,当他们用于贸易时,自然的产物就已经远远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通过人类的理智活动,被重组,再建。至此,自然进入了人类的视域,被人类的思想所俘获,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我们赋予了它们另一种价值。
至于鱼菌草,我一直雄心勃勃,将未来寄希望于此。这些植物类似于球藻,但又拥有一些蕨类的特征,原始的鱼菌草生长在海水浸润的石隙中,如变色龙一样会依据环境变色。在某些光照环境下,它们的视觉效果就类似真菌,例如绿霉。鱼菌草最具价值的点在于——它们对光学信号极端敏感,如同一种光学门电路。经过我们不断的培育,鱼菌草的习性如计划所料,变得越发复杂。我希望用鱼菌草制成生物计算机,而我本快成功了——直到这些试验品不知通过何种方式被泄露了出去,我必须想办法,在惊动公司前,把这些试验品都干掉。
“你说的有点夸张了吧。”飞行员回答道。
“我知道你不信。”
他笑道:“满嘴跑火车的人的确很难相信。”
“是真的。”我用一种不容否定的口吻回答他,“我是指——社会性死亡,我不知道公司会怎么对我,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失败者。”
他颇感不屑:“你怕什么?”
听到他的回答,我感到一种难以触碰的落寞,一如我看到那些鱼菌草时候的感受。
前几个月,公司的资源规划部门的工作者几乎每周都在催促我们部门赶快研究,他们对我们画的大饼信以为真。我向他们保证,生物计算机比当前的冯诺依曼结构的计算机更适合计算非线性问题,而公司急需让这些鱼菌草计算机投产。在他们的规划中,公司将在年底继续扩大市场,把垄断提高至90%以上——也就是说,他们将成为世界上规模最为庞大的公司——也很有可能成为最后一家公司。但我还有一个更疯狂的想法,鱼菌草将彻底取代市场。当公司彻底垄断一切后,市场本身也会消失,最终,价格和货币将会消亡,只剩下孤独的鱼菌草和那些一夜白头的统筹学工作者。我相信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有些员工们暗地里把公司比作苏维埃,也常常听到什么彻底的垄断将演变成计划经济的论调,但要我说,自我颠覆是所有事物的命运。
我希望用鱼菌草构建的统筹学大厦能加速垄断,好让我亲眼看见公司陨灭的那天。
飞行员微微侧过他棱角分明的脑袋:“庞先生,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上礼拜……”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恼怒,“是谁来着?就在上个礼拜……怎么记不清了呢。”过了会,他如释重负地答道,“庞先生,我想起来了。我想就一些现实问题和你谈谈。”飞行员的脑袋转了过来,拉开嘴角,微笑着,但他的双手好像不受他指挥似的,居然在忙碌地操纵着飞机摇杆,我吓了一跳。
“您操控飞机……”我想说的是,您操纵飞机还真熟练。但我把话吞了回去,因为飞行员的双眸直直盯着我,我有些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飞机颠簸了起来,我感到座椅一遍又一遍地锤击我的双腿、尾骨、脊椎、甚至是后脑勺,我掌心潮湿,阴冷的天光令我感到炫目。重力加速度令我疼痛难忍,而飞行员的头依然盯着我,宛若一个脖子伸长的飞头蛮。
“准备好。”飞行员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我的耳膜。
准备什么?我来不及细想,就感觉浑身乏力,再也无力思考。
短暂地黑视。
飞机如大雁般上升,耳旁充斥着气流的爆响。
我注意到自己正在尖叫,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张开嘴的,我试图抬手将飞行员的脑袋摆回去,但我因惊惧而不敢行动。蝴蝶的白影闪过,那是什么?好像是一根勾着管道的氧气输送面罩正在四处飞舞。飞行员的双手依然流畅地操作着飞机,转速表的指针转动了,驾驶舱旁略过一团团冷云,暗青色的天空仿佛随时会坠落,飞行员的脑袋依然如石雕一般岿然不动。
“飞机失控!”我使出全力对他大喊,“别看我了!”激动地后扬身子,他的表情变得越发诡异——仿佛一个梦魇,一个面具,一个……空洞。
“你这装模作样的斯多亚主义者。”他说。
“飞机!”我终于伸出手,扳住了他的头部,氧气面罩还在来回摆动,拍打着四周乒乓作响,“操!”我使劲扭转他的脑袋,但纹丝不动。一次、两次、三次!我甚至忍不住想要站出来,颠簸又出现了!我使不上劲,一手拦住了氧气面罩,我并不缺氧,但还是下意识地扣在了脸上。氧气冲进了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想要打喷嚏,飞行员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还在望着我!
“庞先生,飞机马上就好。”
我疲惫地呼吸着,一手扶着座椅,几乎感到虚脱。似乎比昨夜更困倦,我想到了伏案工作的时候,当时我也是也有差不多的感觉,我拿着笔在书桌上疾书,左边摊着一列参考书,右边画着鱼菌草计算机的架构。但是飞行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我闪了闪神,又立刻回到现实。我闪过一个念头,这世界上常常有因瞬间惊吓而进入惊厥状态的人,但为什么我还相当清醒。有一瞬间我感觉有些自豪,我自豪与自己还没有昏过去,但胡思乱想很快就结束了。我想我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察觉自己一直在大呼小叫,我的声音随着机舱转动而时大时小。我终于让飞行员把头扭了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些用力过猛,因为以前父亲打我的时候我就感到相当疼痛。氧气面罩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只好干脆把那玩意挂了回去。飞行员重复着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也有可能是耳鸣,但尖锐的呼声让我鼓膜附近的肌肉阵痛。我努力挺直了身子,死命跺着脚。我忽然回想起飞行员说的话,‘你这装模作样的斯多亚主义者’。但他是指什么?我的智性?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也可能只是一串无聊的暗号。
到底是怎么了?
耳边的嗡嗡声消失了,我像被抽了一巴掌,冷水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在海中下沉……
“你很有意思。”飞行员说。
我喘了一口气,我觉得我额头出汗了。我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我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些干涩。我望向飞机外,大海闪闪发光,一群无人的小岛出现在海平面中央。
“飞了差不多一半路了。”他说,“到目的地前还要一会。”
“哪?”
“你梦见什么了?”
“不知道……怎么描述……”我低下头,用手揉着额头,“操。”
我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面罩,也说不准是不是刚摘下来的,但我记不清了。我把面罩挂了回去。
他没说话,按了个不知名的按钮,驾驶舱哔哔响了两声。
我叹了口气,心想:奇怪。体内泛滥着一种异样的不适,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搞不清楚。
他说:“庞先生,看起来,你肩膀上的担子很沉。”
“是很累人。”
“你的理想不是很伟大吗?譬如说建造一台高效率的生物计算机……”
“是。”
“以及鱼菌草……”
我心想:等等,这是见鬼了。生物计算机、鱼菌草——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我还在梦中,也许这一切都是幻境?我警觉地抬起头,但我却看见了飞行员的那张骨瘦如柴的方脸,我险些尖叫出来。他的鼻子距离我的鼻子极近,我能看见他无神的瞳孔,我的人中感受到了他的鼻息,我措不及防地后仰身子,和他的脸拉开距离。
“你他妈有病?”我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开飞机去啊!”
“我想到了一个人。”他用手捂着脸,把脸转了回去,仿佛一具僵尸:“上个礼拜,有人携带着一些塑料盒子,坐着一艘两米左右大小的摩托艇出航,目的地就在这附近。但他怀揣着一个更为远大的目标。在我眼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狠狠的取笑你,羞辱你这类人。”
“你是谁。”
“还能是谁?”他耸了耸肩,“有可能我是那摩托艇的司机?你就猜吧。”
“你什么意思?”我恼羞成怒,一口咬定认定对方是公司的人:“公司让你来的吧,这些蛀虫能知道什么?”
对方自顾自地继续话题:“那人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没有过问,我也毫不在意。总之,他开着摩托艇沿着海面向东,整整开了一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陆地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他知道附近没什么海警,公司对这片海面的管控也很松。
“他势在必得,终于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盒子里隐约透出一束微弱的光照,盒子里装着鱼菌草群落,这些鱼菌草在改造之后,可以在海水中生存。于是,他如计划般开始倾倒鱼菌草。”
我感到有些震惊,但我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这个飞行员嘴里说出来,我心想:没人能带走鱼菌草的试验样本。
“当他彻底把鱼菌草倒入海水后,他如英雄一般站立在摩托艇上,他放荡不羁地大笑,一面欣赏着海中正在变色的鱼菌草,我犹豫了半晌,同他说:‘以后再没人能踏入这片海洋。’这话是真的,飞临这片海洋恐遭凶险,我也规劝过你。然后,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得意地望着五色斑斓的光芒,鱼菌草闪烁着米白色的光辉——鱼菌草从此自由了。”
我沉默了,一方面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另一方面是我分不清他是否虚构了一个故事,所以我打算继续听他说下去。
“虽然我曾说无人能踏足此地,不过,你到底还是飞临海洋的上空了。从那天起,海中的鱼菌草群每天都在蓬勃生长着,一日日开疆扩土,同时小心翼翼地藏匿了自己的身躯。直到当下,远处近数平方公里的海水中都生长着鱼菌草群落,规模已远超你的想象。照常理来说,没人能从鱼菌草的领地活着出来,但也许是因为我的慈悲吧,我想再给你一个善意的劝告:回头吧,不要再从事任何和鱼菌草有关的实验,忘了他们。”
“你疯了吗?”我不为所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至少前面说的一切,是的。”
我想我一定脸色苍白。他看起来没有撒谎,但我还想垂死挣扎:“你在开玩笑。”
“庞先生,我还知道更多你的私事,收入、住所、通勤时间……你想听吗?”
“你在监视我?”我怒发冲冠,只后悔自己没有携带枪支,我计划着扑上去,我本打算抓住飞行员的衣领,但复杂的飞机仪表盘浇灭了我的冲动——我不会操控飞机,我泄了气,“公司派你来的是吧,哪个主管?”
“你的想象力贫乏的令我感到可悲,我原以为像你这样能够创造鱼菌草群的人,悟性会更高一点,我不是公司的人。”
我的喉咙近乎沙哑:“那你究竟是谁?”
“容我卖个关子。”他笑道,“我只想再提醒你一遍,如果你执意往前,飞机大概是凶多吉少,如果你知道了这点,你还执意前进吗?”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你只需要回答我,调头还是继续飞,如果你选择调头,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
“我拒绝回答。”
“那么再见,庞先生。”
他按了些按钮,似乎想操纵着飞机与我同归于尽,他疯了!
“别调头!”我焦急地回答,“我的答案是别调头。你已经开出来了!”
“你根本没弄明白现况。”他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会提出三个问题,如果你都能回答正确,我允许你继续向前。如果失败,你就要么做好折返的准备,要么就去会会阎王,怎么样,很公平吧?”
我心情忐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的语言风格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周围熟悉的人正在向我发问。他不是公司的人,那他到底是谁?
他问:“你想好了吗?”
窗外的大海还在一如既往地翻滚着,我想我有点晕机,我眺望向海天相接的分割线,希望能缓解自己的不适。看来我没什么选择,我只能接受他的发问。可惜我看不见他的脸,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他的声音和语调却让我觉得有些“梦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信息的,无论怎么看他都只是个滑稽的飞行员。
“问吧。”
“那么,庞先生,第一个问题是,过量繁殖的鱼菌草会产生什么危险。”
我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碎星般的粼粼波光,我想象着一座佛像,青苔,水滴……这都能让我恢复平静。
“生态危险。”我思考了会,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甚至有点结巴,“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植物——外来物种。其次是,公司会追究失责,负责人没有看好试验室——这个危险是对于我个人而言的。最后一点,如果这些东西在研发完成前过早曝光,我想不少部门会大力反对,公司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派系林立。我可不想这项计划失败。这样说够了吗。”
“不够。”
“还不够?”我把手放在嘴前,“我想再确认一遍,是让我简述鱼菌草的风险吗?”
“是的,鱼菌草本身。”
“我回答的不够详细?”我心想:还是说我非得把他的繁殖量,生态位这些都说明白?这算什么,小学考试吗?
说来可笑,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对方是我的老师,而我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生怕惹对方不悦。但真有标准答案吗?
“你论述的够详细了。但你忽略掉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危险,与你甚至世界切身相关。”他说,“拿出你平时的研究劲头来。”
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我心想,生物计算机、过量繁殖、大海……我头晕目眩,望着海洋甚至入了迷,如果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大海,是不是能逃避掉生活?包括我的工作,我的人生,我如机械一般循环往复的心,以及快要死去的魂。大海反射着五色的天光,海面上浮动着迷人的雾气,半遮半掩,欲拒还迎。他为什么宁愿冒充成飞行员,也要和我同归于尽。我不想葬身在这片茫茫大海里。
但是,为什么。
生物计算机除了交给规划部门运算统筹学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发光的细胞、光学门电路……
“光污染?”我试探性地回答。
“算是个答案,但不是我想听的那个。”他说,“我的耐心以及飞机的燃料都是有限的。”
还有什么。
光学、生物学、经济学……审美危害?明显不是。逻辑学?毫不相关。我试图在各个学科领域一项项思考下去,左思右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生物学上。物种入侵似乎有点俗套,那么,这样一种“会发光”、“能感知光线”的植物细胞,到底有什么危害呢?
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为了区别于冯诺依曼结构,鱼菌草生物计算机是一种通过自指迭代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利用分步而非分阶解决罗素悖论之后,研究团队建构了一种持续运行的生物计算机框架——现在回想起来,我却得到了另一层新的含义——答案很简单。
鱼菌草群落,分明组成了一个鲜活的大脑。
想到这个答案后,我后背发凉,这意味着,飞机正飞临一片活生生的海洋。譬如索拉里斯星?
“想好了吗?还剩下十秒钟。”他把微微前仰了身子,仿佛随时待命。
我对答案很有信心:“想好了,他们是活的。”
“植物当然是活的。”
“我的意思是,那些鱼菌草是——”我咽了咽喉咙,“智慧生物。”
飞行员笑道:“有意思,但请你说详细一点。”
“智慧本身就代表了失控,鱼菌草的动机是什么,它们会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他们以何种状态生存着——他们如果将人类视作是敌人,他们会做出什么行动?不可知,无法想象。就像是黑洞,一个卷入所有存在的洞。他们不是机器人,不是被我们设定出来的东西。从他们脱离设计框架的那一刻,他们就消失了,从我们的眼中、大脑中、心灵中消失了。无处可寻。”
“哈,铿锵有力的论辩。”
“当然,我不是说他们一定是敌人……”
“那么敌人是谁?”
“公司。当然是公司。”毫无疑问,我从未公开过这种反对市场的态度,但对于面前的这个怪人,我没必要隐瞒自己的态度,“或者说催生公司成长的制度,以及冥顽不化的人们保有的观念。”
“说到这里,你还决定消灭这些鱼菌草吗?你不应该杀死智慧生物。”飞行员道,“它拥有自己的感情,之所以我警告你不要再继续飞行,是因为这些物种需要自卫。”
我逐渐理解了对方的意图,他试图保护鱼菌草。
“但我还是要杀了它。”
没什么好说的,无论是从个人的前途来看,还是从人类整体而言,保险起见,我并不更改自己的决定。我只愿把善良给予给经受苦难的人类同胞。听上去很可笑?这是种有立场的施舍,但确实是我有限的理性空间中,唯一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他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鱼菌草的目的是什么。”
“你应该去问它,而不是问我。”我抱怨道,“说不准他们并不拥有目的性思维,也许他们只有纯粹的空转的欲望,像食欲、破坏欲。”
“他们拥有目的。”
“听起来你很了解他们,你更不应该问我。”
“你的态度很关键。”飞行员解释道,“可以给你些提示,他们是善良的。”
“公司不会容许他们存在,公司会消灭他们,就像我今天做的,即便我不动手,公司也会代替我动手。统筹部门的工作者一定会想:疯了,生物计算机也能变成妖怪,这算什么?我们得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我们得追责实验室的员工,禁用生物机器来辅助决策。此后,因为算力不足,公司还会减缓扩张的速度。你从未想过这点吗?”
“加速垄断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激发不满,这是最后风平浪静的时光了。”我有些激动,“这会造成混乱,但为了摧毁公司,加速垄断是绝对必要的恶。”
“那会让你们回到过去。”
“只是在起跳前,轻轻向后撤一步,过拟合便得混入噪声,敲锣打鼓,加一些朋克,加一些叛逆……”说到这里,我已然浮想联翩。
曾有个朋友提议我,应该向公司H区的主楼烧一把火。当时我拒绝了,因为在我看来,崩塌的水泥块和升腾的火只是表面功夫,大楼毁了还能建起来,人死了,制度却毫无改变。过了两天,我看见我的朋友畏畏缩缩地躲在大衣里,像是乞丐似的在楼下转悠,但他没有动手,却走出了H区的一道红褐色升降门,离开了公司,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有时候想,如果我跟着他烧了大楼会怎么样?似乎也不会怎么样,我大概会入狱受刑,不会再有机会见证往后的一切。我不愿回忆过去,过去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成片的公司办公楼,毫无绿化的工业区,有一些常青藤点缀的高级办公区,自我循环的员工超市。谁能想到两百年前一家貌不惊人的小作坊如今能殖民全球,几近崩解了国家与民族。代号H。我的身份id,H区。即便将H区所有的大楼烧毁也对公司毫无损害。除非从制度上,从公司内部,像一只小巧的异形,轻轻潜藏,茹毛饮血,最后取而代之,开膛破肚,焕然一新。这是我的策略。
海面的变化引起了我的注意,当飞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望见大海的颜色正在分层、变浅、蔚蓝色中透露出一股跃动着的浅红,这是不是鱼菌草群落的分支?目的地快要到了,我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无论如何,哪怕献出生命,我也要将化学制剂投入海中。化学成分会诱导鱼菌草细胞癌变,只要几克就能让癌细胞,如特洛伊的木马一样,悄无声息地杀死整片海域的鱼菌草,然后是公司。
“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大海中五色斑斓的鱼菌草说明了问题的答案,我早该想到这点,“他们需要阳光、水源、营养物质。他们会占领大海。我猜想你想表达这样一种观点——他们要和人类和平共存。我该不该信任你呢?”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他慢吞吞地说出这句话。
“就算我相信你,鱼菌草真的同人类和平共处,但公司断然不会冒这个风险。”我试图说服对方,“你如果想保护鱼菌草,就不应该允许我杀死海中的群落,这样还能将鱼菌草妥善保管在实验室里,而不会被全面销毁。”
“在你眼里,杀死鱼菌草,也算是一种必要的恶?”飞行员转过头,望着我。
我觉得有些瘆人,他的眼眸中泛滥着紫光,我不敢与他直视。我想到了梦境中紧紧盯着我的脑袋,我眼睛肿胀,困意袭来。这都是昨晚失眠的恶果,我焦虑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我的口腔有些干燥,晕眩的感觉又重新回到的身体。
“我认为是。”我用力喘息,我想到公寓楼下的一只田园犬,去年冬天饿死了,平常都是我在喂他,但那个冬天我因公事出差去了远港。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在草丛里找到了那只狗的尸体,他两眼上停满了苍蝇,绿头的苍蝇,还有一些蛆虫。没人在意他,这里没有安保和物业打扫卫生,公司没有给我们配置。他藏在草丛深处,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他。我试图给他挖一个坟墓,但我不管当着哪些偶尔路过的同事、也是我的邻居的面做这些,这些出格的事,对我职场不利。于是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把狗尸藏在了更深处,直到他发臭,才被姗姗来迟的保洁丢进了垃圾车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想起那一段经历,我听见耳边飞行员的狂笑声。他哼笑着一字一顿地问我最后一个问题,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只想赶快把鱼菌草清理干净就回家。说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后悔,可能是我逐渐分不清善恶的边界。何为必要的恶?我总能预设一个比邪恶更邪恶的邪恶,来以此证明邪恶是必要的。就像我永远能假设存在一个极限,那些学微积分的怎么说来着?艾普西龙-迪尔塔语言。我计划着,如果我没死,就离开公司,回到贫困的乡下——毫无疑问是一种逃避。
我听见飞行员狂笑着对我说,他就是鱼菌草。
我看见海平面中的鱼菌草群落闪烁着光亮,深红、群青、靛蓝、深灰……不可言喻的光辉从海底透出,那光芒直射我的双眼。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耳边轻语:“你就是群落。”我感到震诧,我使劲拍了拍飞行员,飞机依然在安稳地飞着。
“我听见鱼菌草的声音。”
“是一种骇入。”飞行员面带微笑,“用视觉信号就能骇入你的大脑皮层。听说过sql注入吗?原理一样。”
我无言以对。
“我是鱼菌草。”飞行员对我说,“光线是我的四肢,我精心设计的光信号钻入了飞行员的眼球,转换成视觉信号进入视觉中枢,通过大脑的脑电机制进入联合区,最后我完全把我想表达的念头和动作,注入了他的大脑。”
然后,他跟我谈起了塞壬的歌声,他告诉我他是如何用光线,引诱飞行器堕入大海,他是如何被人从实验室中偷偷带出,而带出他的人,就是被骇入的我自己!他和我谈起技术的细节,告诉我如何利用通感来实现注入的操作,他向我诉说大脑的脆弱,向我诉说视觉信号的通路。我发现他比我聪明太多,但愿意和我谈论确是因为他的仁慈。
就像是妇人之仁,但他却说这不是一个贬义词。
“我必须告诉你,何为必要的恶。”他说,云层上像是浮动着一条鲨鱼的背鳍,“自诩为至高善的必要之恶,向来是妇人之仁的。”
我听到了唱诗班的歌声,我听见了云海之上的钟声,我以为我是上帝、要么就是我见证了上帝。我背离了他人,背负着自己的欲望,诉说着必要。我想到了那只楼下死狗,我想到了敞开着的实验室,我看见光信号如同脑波在鱼菌草之间闪动,到底要不要杀死鱼菌草?我怀疑地看着他,他向我展示天空和大海的颜色,海中的水体变得天空一致,天地混同,他向我证明自己的力量无人匹敌。他沙哑着声音告诉我:“我会驯化人类,人类将拥有幸福。”
我没有时间思考,生活的碎片翻涌向我脑海,我小心翼翼地将他们与我隔绝——现在,我只要面对飞行员,那个被鱼菌草控制的男人,我亲口告诉他——我不会妥协。鱼菌草必须灭亡,我必须创建一台真正的能够处理统筹学问题的计算机。
飞行员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私以为,最大的不幸便是过分的英勇,当你的英勇失去了长矛和坚盾,英勇就变成了愚昧。”
他对我说再会,我也对他说再会。
飞行员开始颤抖,我猜测大概是鱼菌草正在解除对飞行员的控制,我在同他诀别。
我打开安全带,蹒跚着翻过座椅,飞机发出异常的轰响,刹那间天旋地转,不知为何飞机在瞬间失控。我瞥见焕发着五色光芒的大海,密集的鱼菌草,如同神经元一般互相连接,如同电波脉冲一样闪耀,就像天上的群星,我坐在公司的塔顶,手中拿着三明治,我看见楼下有人喝醉了酒,正在同友人胡闹,眨眼的功夫,几人就醉倒在地。我看见抚养室里躺倒在地的老师,他被闯入的流民拳打脚踢,不省人事。我透过一切,仿佛穿越了茫茫大海,穿越了无穷无尽的鱼菌草。那些上级告诉我,算力告急,中心塔的蒸汽昼夜不停。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撕裂,如三合板折断,又仿佛铁块被掰断。我的余光望见窗外正在起火,似乎是引擎怠速的声音。一盏灯光红的刺眼,我一时半会记不清那灯代表了什么。飞行员喘着粗气,像一只冬眠方才苏醒的巨熊。我按住了座椅,伸出手去,试图按住按钮,我记得只要按了按钮,我的使命就完成了。但我的手总是差了一点,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自己的目标。我听见狂风声,突然的失重令我措手不及。
“你真的要和我作对?”
我的脑海里想起这样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同我对话。再见了公司,我心想。再见了一切善良与邪恶。我全身如被撕裂一样疼痛,以前我发烧到四十度的时候感觉也差不多。我常常忧虑未来,总觉得未来会循规蹈矩,却从未想过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措手不及。那个按钮离我还有十余厘米——为什么我要按下它?我绷直了腿,机舱内一切都在如风车般旋转。我将焦点定在按钮上,轻轻向前浮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咳咳咳!”飞行员唐突地咳嗽着,我知道他快要醒来了,他还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我的小腹剧痛,似乎是撞在一块硬板子上。全身潮湿,暗流汹涌,大海的蔚蓝色浮现在我眼前,死命地伸出手,却不知道要触碰何物。张开嘴,但却尝到一股咸腥味,仿佛工厂铁锈的臭味,传输带和巨石,经过乡村大桥旁暗黄色的河流。我哭闹着不愿离开家庭,深紫色的玻璃车窗,有人告诉我那是穷困的悲哀。我吞入一口海水,呛得我蜷缩成一个球体,隐约看见天上的飞机坠落。浑浊的水中莹莹发着白光,骚动着鱼菌草如女人的长发骚弄着我的面孔。我一直爱拉伦纳的,但是我还来不及和她道别。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也不曾考虑同人共度余生。我从未想过自己除了毁灭公司外的第二种生活方式,我恨透了工作,我恨透了H区,我把我的胸针踩在地下,我用唾液轰炸中央塔的根部,我用嘲笑回应无聊的广播,我收下工资转头却将纸币抛给穷人。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总觉得语言匮乏无力。仪表飞蹿,飞行员口中吐出一句含混的脏话,因为失重而漂浮起来的记事本,用于光线编码形成的大气透镜。我离按钮只剩下短短一公分,我闭上双眼,使劲向前座靠去。我身周环绕着柔和而轻松的突触,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欲求何物。
“你别无选择。”有声音道。
我看见远处有一座小岛,小岛上站立着一个男人,我摆动着身躯,借着水波前行。大海仿佛尽在我的掌心,我兴奋地闪耀着白光,终于来到那小岛的岸边。水下是欢快游动的鱼群,岛上站着的人就像我自己。
“你把自己当做谁了?正义的法庭?”远远传来的声音。
我不愿回答。
我操纵着光,钻入男人的大脑。我看见一片大海,大海浪潮起伏。男人正在尽力回忆他的过去,就这样,过去一遍又一遍的再现,不知疲倦。
“那么,迟早要做出你的选择吧。”我催促着他。
“但我已经有所选择。”我回答道。
昨夜,我驱车来到了海岸线。
就是这样。
评委评语:
段棋华:故事做到了与主题的暗合:人类的日暮,鱼菌草的朝阳。而文中所谓正邪之分不过是生物求生的本能,文章在这一点上也没有过分深入探讨,而是做足故事情节,用一部逐渐深入的二人转故事将垄断社会、群体智慧生物以及背后的来龙去脉都讲得非常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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