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这个系列的序言所言,笔者认为世界观才是架空文学的基石。......
2024-11-11 27
寒风凛冽,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如皮鞭般抽打在奥古斯都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之上。他喘着粗气沿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登,凛寒而稀薄的空气直灌入肺中,仿佛每一颗肺泡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崖壁陡峭,以近乎竖直的姿态从身下的万丈深渊直插入云雾之中,只消一步踏空便会坠入谷底,摔得粉身碎骨。但他不会死,而是在血肉中缓缓站起,然后重新攀登,但那至少要浪费一天一夜的时间。
他浪费不起,人类也浪费不起。
突然,在山岩之中,一股温热的暖流穿过霜雪,渗进他的掌心。他心中一凛,拨开手表上的寒霜,还有两分钟。
在他面前,巍峨的黑色峭壁微微颤抖,坚硬的岩层仿佛逐渐软化,冰雪熔化成涓涓细流,混杂着殷红从崖壁上流下。焦炭般的岩石龟裂,粘稠的鲜红缓缓溢出,一股铁腥灌入奥古斯都的鼻腔。
是血。
他挪动精疲力竭的身躯,将岩钉敲入已经软化的山岩中,再艰难地将身体用索带固定在其上。岩石颤抖地愈加剧烈,焦黑的碳层剥落,露出蠕动着的血肉。远方苍白的大地一寸寸化作猩红,浑浊的轰鸣隐约传来,如同盖亚在缓缓苏醒。
他看了看表,还有30秒。他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背后灼热的刺痛渗入肌肤,毛细血管膨胀扩张,心脏在胸膛内疯狂跳动,喷射着血液,带动着全身虬结的肌肉如蛇一般流动。
还有五秒。他从棉衣中掏出一根红宝石的长钉,钉头是一樽石英雕成的圣母小像,一滴血泪从圣母雪白的面颊上流下。他攥紧了血色的长钉,感受着背后颤抖的磐石涌出滚滚热浪,躁动的力量从后背流向全身的血脉,似乎亿万个声音在额叶中高声尖啸。
最后一秒,他高举长钉,猛地刺入胸膛,直到深深没入山崖。血色的世界模糊崩解,化作无边的血肉潮汐,怒吼着旋转翻涌。
“凯撒....你还在吗?”奥古斯都轻声呢喃。他叹了口气,沉入幻梦的深渊。
奥古斯都在教堂幽暗的回廊中拾级而上,雪白的罩袍在青灰的台阶上轻轻拂动。阳光从两侧高耸的彩绘红色玻璃窗中溢出,如同殷红的血潮缓缓浮动。
他穿过黑骨的大门,向上遥望,高耸的屋脊向上延伸又张开,仿佛巨龙的肋骨将恢弘的穹顶支起。穹顶之下,亿万支红烛摇曳出蕊蕊烛光,将氤氲的赤色晕染在石英圣母像洁白的脸颊上。祂高踞与礼拜堂的尽头,眼帘低垂,轻抚怀中红宝石雕琢而成的肿瘤般的圣胎,唇边的微笑伴随着一滴血泪缓缓流下。
奥古斯都停下脚步,仰望着被深红烛光笼罩着的祭坛上,那个包裹在天鹅绒长袍中的瘦小枯干的老者身影。他跪倒在圣母像的脚下,垂首低声念诵着《圣母颂》的诗篇,光影在他周身摇曳婆娑。片刻之后他站起身,缓缓走下祭坛,双眼深邃有如斧凿。
“教皇猊下。”奥古斯都在祭坛前跪下,亲吻着教皇靴尖上的玛瑙十字架。“圣胎骑士预备团成员奥古斯都,前来觐见。祝福您的细胞分化得繁荣昌盛。”
“起来吧,圣骨之子。”教皇长叹一声,“教座们本可以在这新西斯廷礼拜堂,为你正式加入圣胎骑士团举行盛大的典礼,但如今的时局怕是不允许如此铺张的庆典了。你真是生不逢时的孩子啊,奥古斯都。”
“猊下,我不明白……”
教皇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穹顶,奥古斯都随他一同看去,只见光影交错的高耸穹顶上,展开了一幅恢弘奇诡的画卷。金色的天穹之下,血潮在大地上翻涌,亿万长枪密林割碎乌黑的蚀日,每一支枪头上都穿刺着腐骸。在枪林中央,圣母用染血的双臂拨开长枪,一个洁白的影子从日蚀的光环中升起,在圣母的臂弯中缓缓降下,六重殷红的光翼遮天蔽日。
“《圣子降临》很美,不是么?”教皇喃喃自语,“这是人类幻想中的末日,也是世界终结的时刻最盛大的燔祭。地上的子民将向西进发朝觐圣子,要向祂献上人类最引以为傲的礼物,作为对神的燔祭。假如祂点头,人类便能远离劫难,让地球进入新的伊甸,但若祂摇头,人类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新的生命就会取代我们的的位置,进化之树的历史将会彻底改写,46亿年的岁月从头来过。”
“就在不久前,我们在西方的前哨检测到了异常的凋亡-分化信号扰动,癌海的凋亡周期被扰乱得近乎沸腾,然后是癌种的大规模迁徙,它们从陆地和海洋的癌海中分化而来,向着西方的城池蹒跚而行。圣子,已然降临。”
“我感受到了”,奥古斯都低声说,背后的烙印隐隐作痛,“祂在召唤祂的使徒,祂的子嗣,去往极西之地,去赴那一场命中注定的朝觐。”
“那是圣伯大尼,古名唤作西雅图。她本是教廷刺入极西荒原的一把长枪,是人类在西海岸最坚固的一座堡垒。但此刻这‘新罗马之枪’已然成为孕育死亡的摇篮。”
“教廷没能及时发现么?”
“太晚了”,教皇摇了摇头,“假如能在鱼形胚胎前发现圣子的凋亡信号,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将母体和胎儿分离,甚至......”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但祂大概已然临盆,初步的脑组织已经分化完毕,即使出动十字军团的战略凋亡武器将整个西海岸轰炸一遍,也只会让人类末日的夕阳平添一分血红吧.......”
“我们要坐以待毙么,猊下?还是要带上人类的珍宝去朝觐圣子——”
“我们赢不了的,奥古斯都。”教皇平静地说,“教廷正在准备北上,越过五大湖向加拿大北部迁徙,在接近北极圈的严寒之中,大癌海啸的强度能稍稍减弱,至少能够为剩余的人类留下几寸土地.......”
“但是,猊下,为什么不至少稍稍争取一下?假如教廷不派人去赶赴朝觐,就真的一丝希望也不复存在了。况且新罗马除去教廷的教士们,还有几万万手无寸铁的信众.......我们真的来得及么?”
“够了”,教皇摆了摆手,“教廷不可能腾出一支圣胎骑士团的兵力,去极西之地做无谓的挣扎。人类的火种必须被保留,你要随军团一起保卫教皇的圣驾向北迁徙,刻不容缓。至于教众们.......”他摇了摇头,在胸前画着十字,低声喃喃,“只能听凭圣胎的差遣了。”
奥古斯都仰起头,圣母洁白的微笑在殷红的光影间分外安详。他想起新罗马深蓝夜空下散乱的雪花,穿过千万座高塔中溢出的烛光,摇曳着扑簌而下,然后安静地落在那个男人的肩头,慢慢化成水滴滑落。他静静地抽着烟,越过风雪云雾,望着千塔之城的万家灯火,和地平线尽头涌动的殷红。然后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掸一掸手里皱缩的香烟。烟灰落入风雪,好像闪烁的流星。
人们说那个男人是异端,是罪徒,是恶魔的同党,是敌基督的代言人。没有一座神龛为他树起,没有一盏圣烛为他长明。唱诗的少年不会吟唱他的行谊,鎏金的的圣卷不会篆刻他的名姓。他残缺的尸骸被钉入铸铁的棺椁,埋入西斯廷最深的灰泥地基之中,直到末日来临也不见神的荣光。但奥古斯都还记得,那天人潮汹涌,残照如血,那个男人背着生铁的重枷,缓缓步上高台,在身后留下一行长长的血痕。人群向他愤怒地咒骂高喊,他却转身向人群跪下,想要说些什么,口中只吐出几块残缺的舌头。夕阳散落在他伤痕累累的面颊上,他的眼神一如远方的孤山,平静而凄凉。
他低下头,奥古斯都这才看见他原本乌黑的鬈发已然斑白,夹杂着星星血痕,从鬓角缓缓淌下。
“猊下”,奥古斯都握紧了胸前的圣母长钉,低声说道,“您还记得.......凯撒么?”
一时间,万物昏沉,世界婆娑,山峦起伏如海潮,将记忆淹没。
凯撒
奥古斯都缓缓回过头,残阳从远山尽头坠落,群鸦翔集在梵蒂冈苍白的高塔之间。辉煌的灯光从远方的圣彼得广场燃起,沿着伯利恒大街一路蔓延,横跨整个城市的黯淡苍茫,将梵蒂冈大教堂前的灿金灯海次第点燃。教堂如同一艘银色的巨轮,高踞于翻腾的灯海之上,乘风破浪。
“奥格,天这么冷了,你还在外面干什么呢?”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奥古斯都紧了紧银色镶纹的大氅,从教堂的铸铁屋脊上走下。
“凯撒....你怎么来了?”
“哎,我不是想过来看看你嘛......”眼前的男人哆哆嗦嗦地搓着手,不断地哈着气。他身上破旧的军大衣露出黄兮兮的棉絮,凹陷的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斑白的头发上落下点点霜雪的痕迹。”听说你们预备军团从内华达回来了,我就想来看看你。但是军营和教堂都没你的影子,我就想到了这里,你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你来这里看星星.......哎哟,爬这栋楼可把我累得够呛.......”
一只冻僵的手鬼鬼祟祟地伸到奥古斯都面前。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凯撒的半张脸没在领子里面,露出的眼珠骨碌碌地闪着光。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奥古斯都的心头。他现在多大年纪了,40岁,50岁?他曾经挺拔的背脊,还能经得起多少个梵蒂冈漫长冬天的风吹雨打?
奥古斯都苦笑,从大氅内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盒,地抽出一根裹得紧紧的纸烟卷。凯撒急忙凑上来,衔住烟卷,向奥古斯都挤了挤眼睛。奥古斯都叹了口气,掏出打火机。风很大,火苗在细密的小雪里摇摇晃晃。等到一丝青烟颤颤巍巍地溢出,凯撒就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然后惬意地直起身,闭着眼缓缓吐出烟圈,好长时间不说话。
“用得着这样么。”奥古斯都嘟囔着,“你过来看我哪次不是为了蹭口烟抽,我还不知道你?你放心,就算你不来看我,我还会忘了不成?”
“用得着!怎么用不着?”凯撒翻了个白眼,“没有你给我带南方的好烟,我这种穷神父哪能熬过这么冷的冬天啊.......”
奥古斯都心不在焉地听着凯撒的絮絮叨叨,望向风雪背后苍茫的远山。
突然,凯撒陷入沉默,耳边只有寒风低吟。奥古斯都不安地转过头去,看见凯撒也正怔怔地望着远方。他略显佝偻的身躯已经比奥古斯都矮了半头,显出明显的颓相,在风雪中显得更加伶仃无依。
“你今天晚上打算住在哪?回军营么?”凯撒问。
“不,那边太吵了,那些士兵每次回来都要闹到深更半夜....我打算去住旅店,再不济就睡路边,天气再冷,圣骨之子也总不至于冻死吧。”
“要么......你到我这边去睡吧。”凯撒吸完了最后一点烟,淡淡地说,“虽然有时候会漏风,但至少还有瓦遮头。”
奥古斯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凯撒笑着凑上前去,伸出手。奥古斯都本能地往后退去,凯撒却快了一步,指尖在奥古斯都的鼻尖上画了一个圈。
奥古斯都睁开眼,风雪倾泻在他僵硬的面颊上,对麻木的触感从四肢末端渐渐褪去。他挣扎着爬起,白皑皑的积雪从他身上滑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他直起身,站立在山脉高耸的顶峰之上,无垠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群山绵延如同巨龙炭黑的骨骸,风雪尽头,殷红的光滑在地平线处翻涌,仿佛地狱深处燃烧着的硫磺火。
他登上了山,他成功了。西雅图离他却还有万里之遥,圣子就高踞在远方癌海的彼端,这段路程杳如天堑。
但他是圣骨之子,天使的骨骸和他的脊柱熔铸在一起,现在是时候展现这种伟力了。
奥古斯都费劲地脱去棉衣和外套,赤裸着站立在海拔几千米的寒风之中,苍白的皮肤皲裂出血红的纹理,肌肉隆起,骨骼在皮下增生,锐利的骨刺突破皮肤,灼烧的痛苦在背后蔓延。他叹了口气,为了尽早抵达目的地,他必须冒险。
山峦颤抖,炭黑的岩石喷射出鲜血,地面如同初春的冰河一般轰然崩解,鲜红的有机物团块蠕动着喷薄而出,细胞疯狂地分化,缢裂,互相吞噬,形成了铺天盖地的血肉的海啸,浪峰之上分化出无数奇诡的组织与器官残片,内脏的碎片有如倾盆大雨,倾泻在奥古斯都的身上。低沉的哀鸣从大地深处奏响,沿着山脉的走势交织回荡。
这是癌海真正的样貌,失去了凋亡力场的压制,它方才显露出末日一般的姿态——妖异,热烈,生机勃勃,但带给世界的只有无尽的死亡。
痛苦从背后的脊椎流入血管,再流向全身的每一处角落。奥古斯都呻吟着,他的皮肤迅速萎缩碳化,开裂崩解,仿佛火焰焚烧后的灰烬。骨骼熔化又重铸,骨刺突出皮肤,成骨细胞在体表蔓延,层覆上银色的外骨骼。内脏翻出体腔,心脏分化成蛛网般的纹理,在空气中搏动,大脑缢裂成细胞的集团,沿着血管流向全身各处。
他抬头向四周遥望,他已然没有眼睛,五感皆已失去,颅骨闭合成封闭的球形,但世界通过他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与他共鸣,他能感受到大地之上亿万颗心脏低沉的和鸣,感受到基因深处的根系,向着血肉之海的深渊无尽绵延。
他叹了一口气,声如远雷,震动乾坤。
大地混沌,癌海沸腾,双翼从外骨骼下伸出,脊柱纠缠着扭曲在一起。他仰头,巨龙般修长的脖颈伸向苍穹,上百颗心脏在恢弘的身躯中搏动。他向前行,世界流云般从身边流逝,万物荒芜,日月绽放,癌海变成世界的的子宫,让他如鲸鱼一般在羊水中翱翔游弋。
天使取回了它属神的形态,黄金般的瞳孔亮起,圣胎的子嗣开始行使祂之于癌海的权柄。
朦胧之中,冬雪初降,黑夜婆娑。
尽管多年之后,奥古斯都对于凯撒的印象总是定格在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裹在一件破旧的棉大衣里,时常挂着一副贱兮兮的笑容,搓着手找他要烟抽,但当他幼年第一次在大理石的穹顶之下望见凯撒的背影时,那个男人还挺立如一柄长剑,带着少年最后的孤绝。
他是那场“最后之战”的遗孤,在那场战争中,超级大国相互倾泻着战略癌武器的,凋亡和脱分化射线的闪光照耀着六大洲每一寸土地,辉煌的文明在血肉的潮汐中湮灭,留下的只有被肿瘤和血浆淹没的大地,还有在地下掩体中苟延残喘的遗民。
癌海的分化唤醒了生命尽头的权柄,圣子从亘古的沉睡中苏醒,祂行走在癌海的浪潮间,寻找着为他受肉的圣母,也等待着审判的时日。如同神父们吟诵的经文,与卷轴上记载的谶语,“当那时日到了,三博士必向西方去,将黄金、乳香、没药献予万军之主,因祂既使万邦的细胞分化,也让罪人的城震悚。”
他还记得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午后,教会孤儿院冰冷的花岗岩长廊上,苍白的阳光从高处的小窗倾泻而下,直刺入他的双眼。平日里蛮横的嬷嬷们都惊恐地垂首立在左右,高大的黑衣神父背向阳光缓缓走向他,面容隐没在逆光之中,法袍上银色的十字也苍白如艳阳。直到多年后,奥古斯都才明白那银十字所代表的含义——万军之王的烙印,神的二重身,圣胎骑士团的徽记。他惊慌地想要转身逃走,但神父伸手死死钳住他稚嫩的肩膀,如同重枷在身。
“你被选中作为圣骨之子,以你的血肉供奉圣父,恭迎圣子”,神父低声说,声若远雷,“你不能拒绝。”当他拎着孤儿院的几件单薄的行李,登上了骑士团那辆鎏印银十字的黑色装甲轿车,驶向万里之遥的新梵蒂冈时,他的命运已然从既定的轨道上偏移,驶向一条由黄金或是鲜血熔铸而成的长路。但当时,他只是蜷缩在汽车后座上,望着黑色的远山起伏,一点点远离自己的童年:孤儿院嬷嬷的打骂,地下掩体锈迹斑斑的墙壁,以及那一天,在整个世界上空响彻的雷鸣。
直到那个男人在他面前跪下,轻抚他乌黑的鬈发,然后在他的鼻尖上,轻轻画了一个圈。圣保罗教堂的大理石台阶向上无尽地蔓延,仿佛直通天国。他费力地踏上一级级台阶,亚麻长袍在他瘦弱的身躯上随风鼓起,金丝编织的荆棘冠在阳下中闪耀。他正一步步走向铸骨弥撒,那是圣子的祝福,圣骨之子必将经受的死亡与复活。
在跨入教堂的大门之前,他转身望去,新梵蒂冈在他脚下向远方绵延,白鸽竞起,高塔耸立,圣城犹如大理石雕琢而成的梦境。但雪白的城池忽地戛然而止,接着是无边无尽的,蠕动叹息着的血红荒原,一直翻涌到地平线的彼岸,而宏伟的圣城只不过是血海中的一叶扁舟。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那天空中雷霆的剪影又从记忆的肌理中渗出,折磨了他整个童年的噩梦,此刻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癌海就在远处,缓缓地凝视着,吞噬着一切,哪怕圣父一千遍一万遍的祷告和教诲也无法抹掉这个事实:末日在前方虎视眈眈,世界再大,也逃不出祂的梦魇。他转身,走进了教堂幽暗的大厅。
“欢迎,圣骨之子,圣胎侍者”,低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奥古斯都略带惶恐地抬起头,只见白袍金冠的老人,高踞于大理石的圣座上,六翼的天使绕座而翔。他一手撑在圣座的扶手上,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俯视着奥古斯都的身影,“我是大教皇保罗一世,吾身以圣胎之血供奉万军之王,以圣母之名祝愿祂在地上的子民,细胞分化得繁荣昌盛。”
“在,在下奥古斯都,谨以圣胎之名拜见猊下!”
“我将亲自为被选中者主持铸骨弥撒,赋予你万军之王的馈赠,此后你将与圣子共享同一副肉体,死去,然后复活。”
“是,猊下。”奥古斯都跪在殿下,低声说道。
“上来,我亲爱的孩子”,教皇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忽地变得柔和,“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将亲自为你祝福,这是神赋予你的荣誉。”他抬起头,沿着台阶缓缓向上走去。教皇凹陷的眼眶隐匿在黑暗之中,此时却随着他的脚步临近越来越清晰,他看到教皇的手掌青筋虬结,瘦削的身躯弓起,如食腐的秃鹫一般向他紧紧压来。教皇的眼眸从阴影中跃出,闪烁着贪婪和饥饿的光。
奥古斯都全身一阵悚然,转身要逃,身躯却不听使唤,教皇鹰爪一般的手掌狠狠掐住了他的肩膀和腰间,一股腐臭混合着血腥气从宽大的法袍下溢出,枯瘦的面颊上缓缓渗出血红。
“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教皇嘟囔着,他的面皮脱落,粉红的血肉如同蛆虫一般蠕动增殖,身上的法袍忽地鼓起,上百根粗大的粘稠触手从身下伸出,在奥古斯都身上蛇行游弋,紧紧缠绕着他瘦小稚嫩的身体。教皇嶙峋的头颅颤抖着解体,血肉和头骨如同花一般绽放开来,无数眼珠从颅腔中涌出。
“我闻到了你的气味,啊,CA724抗原的香气,还有低强度的分化射线辐射背景。你是纯洁的,我的孩子,只要你再接受我的祝福.......”触手逡巡着向奥古斯都的脸颊游动,然后猛地一股脑扎进他的嘴里。巨大的恐惧霎时擎住了他,他能感受到无数条贪婪的蛇在腹腔中游动。他曾无数次向着垂泪圣母祈祷,祈求她的悲悯和宽恕。但此刻耸立在圣座之后的圣母,却只是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有谁.......能来救我吗.......神不能的话,谁都可以.......”模糊的祈愿在脑子升腾然后消散,教皇的身躯碎裂成血肉,携着威压向他逼来。然后他来了。大门轰然洞开,他背向阳光,迈进教堂昏暗的主殿,如同御风的白鹰,逆光而翔。
“苏利文,放开那个孩子。”那个男人平静地说,面孔在逆光之下隐没在阴影中,“他是圣胎选中的‘铸骨之子’,不是你的玩物。放开他。”教皇发出一声尖啸,圣袍破碎,无数条脊椎扭曲缠绕着在圣座上立起。他将触须从奥古斯都的体腔中拔出,然后朝着男人直冲而下。男人上前一步,举起手臂。他的手臂飞速溃烂,肌肉凋解,露出苍白的髓质在臂骨上缓缓蠕动,好像一团粘胶状的大脑。
“你是时候清醒一下了。”男人说,他挥动手臂,霎时间,髓质流动着膨胀,无数眼球从中析出,金黄色的瞳孔一齐盯向教皇。教皇俯冲的身形瞬间停滞,周身的触手仿佛被灼烧过一般,霎时化为焦炭一般的物质,一声长长哀嚎卡在喉咙里。他失去平衡从台阶上滚落,然后重重地摔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体内的鲜血和粘液啪地一声炸开。男人默默地站在,看着教皇残缺不全的身体痛苦地呻吟着,用残余的触手慢慢收容地面上破碎的血肉,聚合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他这时好像才感受到疼痛,倒吸着凉气捂住那爆裂开的手臂,望着金色的眼球一颗颗闭合,皮肤和血肉重新长出。
“哎哟,好久不用了,还是好疼啊....”他朝奥古斯都挤了挤眼睛,然后又呲牙咧嘴起来。他迈入阴影,踏上台阶,向圣座走来。这时奥古斯都才看清男人的面孔,瘦削的脸颊,有些歪的鼻梁,黑眸黑发,和他一样。男人缓缓走向奥古斯都面前。他惊恐地想要躲闪,但男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用衣袖帮他擦去脸颊上的鲜血与粘液,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与方才那强力的权柄不相符的细腻温柔。
“我是圣格里高利平原牧区的神父,你可以叫我凯撒。”男人脱下圣袍的外衣,披在奥古斯都颤抖的双肩上,低声说,“我也是你的教父,教廷命令每个圣骨之子都要有一位教父。我会陪伴你,指导你,直到你有资格正式加入圣胎骑士团为止....孩子?”
“神父......我......我不明白.......”奥古斯都终于承受不住,他膝盖一软,伏在男人的胸前,低声啜泣起来,“我犯了什么罪吗,为什么圣母没有拯救我,为什么教皇大人会对我,我好害怕,神父大人,如果我无罪的话,请你告诉我,如果我有罪就请你杀了我吧。”
男人没有说话,而是温柔地抱住他弱小的颤抖着的身躯,神父的体温从他的胸膛缓缓传入。“你没有错,我的孩子,只是圣母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守望着每一个生灵,特别是当你身处阴影的尽头,被黑暗和罪恶环伺,即使是圣母最炙热的光芒也未必能照亮你周围的深渊。
“但你要记住,你至少还有我,我的孩子。”男人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指,在奥古斯都的鼻尖上轻轻画了一个圈,那一刻他好像不再是那只逆光飞入教堂的,沉默而有伟力的白鹰,也不是多年之后那温和恬淡,略带些玩世不恭,喜欢插科打诨和嬉皮笑脸的中年男人,而是和他最后一次面对夕阳时,平静如同远山的身影,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隐约重叠。
“至少还有我会相信你,直到一切的尽头。”
“走吧,孩子,我们离开这里。”
奥古斯都回过头,教皇残破的躯体正缓缓站起,顺着台阶匍匐向大理石的圣座,血红的轨迹在身后晕染开来。
凯撒按住奥古斯都的肩膀,用温柔而坚决的力度让他转过头,不去和教皇的眼神做任何的交叠。两人迈下台阶,走过大殿,门外阳光依旧耀眼,白鸽在高塔的丛林中起飞,这一切都将烙印在奥古斯都不灭的记忆之中。
只是,奥古斯都记得,凯撒的面容隐隐显出悲戚的神色。
“但是到最后谁会相信我呢。”他淡淡地说。
一阵高昂的蜂鸣声打断了回忆,将奥古斯都拖回癌海的此端。他转动闭合的颅骨,百万颗无形的双眼在天地之间张开。是使徒么?还是癌海啸的预兆?他垂首看去,只见一圈圈波纹从远方沿着癌海的海面向他传来。波纹所经之处,翻腾的血肉化作黑炭一般的坚硬物质,顷刻间又变为血红,好像无形的火焰在一圈圈灼烧。
他感受着波纹的频率和强度,是人造信号,他想,就在不远处向着他奔来。金黄色的瞳孔在颅内亮起,变动的凋亡力场在身边张开,激发出变化的凋亡波,一圈圈相同的炭黑波纹也从他的身下生出,向着远方扩散,他在回应那远处的信号。
渐渐地,他能看到了。地平线之外,一头巨大的贝西蒙斯正飞速向他靠近。它的头颅是苍白的扇形骨冠,绿色的大脑循环系统颤抖着蠕动,悬挂在体腔之外,身形修长如同巨龙的躯干,沾满粘液的几百万条触手在癌海的海平面上飞速扭动,让它能以极快的速度向奥古斯都靠近。
奥古斯都警惕地低吼着,血色的红莲在地面上绽开。颅骨剥落,露出三双纵向排列的眼眶,金色的瞳孔在其中若隐若现。
贝西蒙斯在他面前停下,将修长的脖颈下沉,头颅垂在地面上。随即,那骨冠轰然破碎,露出头骨中的大脑。然后大脑蠕动着变形变色,聚集成一个赤裸的人形。他肤色黝黑,身上纹着瑰丽的银色花纹。
“我是西密西西比的伊甸族,尤比部落的继承者,伟大的‘烬之王’之子,莎布·奥格里。”那人用含混不清,口语很重的英语喊道,“圣骨之子啊,你为何来我族的领地?”
奥古斯都松了口气。伊甸人是癌海上的游牧民族,靠能跨过癌海的贝西蒙斯,往来于应许之地之间。他们曾是教廷最大的敌人,但使徒日渐频繁的入侵让伊甸人自顾不暇,最终选择皈依了圣胎。
奥古斯都张开了颅骨,他属人的身形从血肉中凝聚而出,以伊甸人的礼节向对方行礼。“我是圣胎骑士团的奥古斯都,我要向西雅图去。”
“去做什么?”
“朝觐圣子,祂已然苏醒。”
“是教廷派你去的么?”
奥古斯都沉默了片刻,“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教廷已经放弃了朝觐,教皇和十字军正准备北上。”
“哼,果然是教廷的风格啊...”伊甸人冷冷地说,“你们让我们皈依圣胎,但无论面对癌海啸还是使徒的入侵,你们的帮助都少得可怜。如今圣子降临,正是人类存亡的关键时刻,教廷却完全舍弃了守护的责任,只想着保全自身,你们的神怕是也不会眷顾你们吧。”
奥古斯都沉默不语。
“你说你要朝觐圣子,你带了礼物么?”
“带了,是我自己选择的。”
伊甸人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即使圣子由于你的礼物大发雷霆,我们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不是么?就算没有人去西方,世界也会照常毁灭。”
“你们没有派人去西方朝觐么?”
伊甸人冷笑,“我们的几乎所有武装都被教廷解除了,要拿什么去突破西雅图城外成千上万的使徒集群?圣骨之子,我劝你不要前去,孤身一人想要突破使徒的包围怕是痴人说梦罢了。”
“谢谢你,‘烬之王’之子,但我选择相信一次我自己,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既然这样,”伊甸人叹了口气,“我只能祝你好运,但愿你的细胞分化得繁荣昌盛。”
“奥格里。”奥古斯都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希律?”
伊甸人顿了一下,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着奥古斯都。“我确实听说过,是先父告诉我的,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是怎么说的?或者说是谁告诉他的?”
伊甸人摇了摇头,“他只在从前略略提过一次,其中的秘密或许被他带到了坟墓之中吧。但他说过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他的。”
“是谁?”
“他说他那时率领剽骑进攻西部大陆的一座城池。城中多是农耕的老弱病残,本极易攻克。但城中有一位教区神父站在城墙上与他周旋,用奇迹和修辞术争取谈判的筹码,直到教廷的援军到来。希律.......就是在那次谈判中神父告诉他的,关于整个世界的秘密。
“他说,那个神父的教名,叫凯撒。”
希律。
奥古斯都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凯撒因它而亡,这场朝觐也因它而起。多少年来它一直是世界的暗面,藏在教廷如海的卷宗和经文里,藏在梵蒂冈神圣的晚钟声和高塔间翱翔的白鸽中,藏在密室政治和大殿之下的每一次窃窃私语中。
凯撒,想要毁掉它。
“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凯撒说,推开了正殿沉重的大门。
奥古斯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他今后无数次将要前来的地方。烛光摇曳,穹顶恢弘,垂泪的石英圣母像下,一具巨大的水晶棺静静放置在地面上。一台奇特的机械装置从穹顶上伸下,几百条细细的金属探针插进棺椁之中。
两人走到近前,奥古斯都这才看到棺椁中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具婴儿的骨骸,白森森地卧在棺椁中,但它的颅骨异常地大,甚至要大过任何成年人的头骨。头骨正面是六双无瞳的眼眶,空洞地仿佛要将一切事物全部吸进去。头骨后脑处的骨头被割开,一块灰白色的蠕动着的大脑暴露在空气中,那几百条探针全部刺入大脑,随着某种频率微微颤抖着。
“这是‘圣骨’,奥格。”凯撒喃喃地说,“好好看看他吧,今后他可能会跟随你一辈子。”
奥古斯都站在棺前,静静地看着那白森森的骨骸。忽然一股酸楚的气息从嗓子眼里窜上来,当他从千里之遥的修道院走到西斯廷礼拜堂的穹顶下时,随之而来的不是经书和神父口中的荣耀,力量与神的恩宠,而是一阵强大的,概莫能御的孤独感。
“奥格,怎么了?”
“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他低声说,“在这个偌大的梵蒂冈,没有人向我解释过,什么是铸骨,什么是圣骨之子......我只是由于教廷的召唤来到这里,他们都在说荣光,牺牲和上帝的荣耀,那些神父,教徒和军官们,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圣骨之子到底是什么......”
凯撒叹了口气,俯身轻抚他柔顺的鬈发。“我来为你解释吧,孩子。”他说,“那些人可能真的不清楚其中的奥秘,也或许,他们知道,他们本来心知肚明,但却用关于上帝,圣胎和圣子的华丽辞藻,去掩饰那些丑恶,痛苦却真实的东西。”
奥古斯都望着凯撒的眼睛,那眼神要等他多年之后才能读懂,那些关于谎言的宏大的隐喻,以及凯撒唇边苦涩的笑意。但奥古斯都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凯撒走向封有“圣骨”的水晶棺材。
“你知道梵蒂冈是如何在癌海中维系生机的么?或者说这些地上的城市为什么能免于被癌海吞噬?”
“是因为圣城有上帝的庇护和祝福。”
“你说什么?”
“我们的课本上是这么教的。”奥古斯都慌张地一缩头。
凯撒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好像气得要笑出来一样,“苏利文就给你们教这些狗屁玩意?我是说,你们不学生物学么?数学,物理学呢?”
奥古斯都胆怯地摇了摇头。
凯撒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下去。半晌,他苦笑着揉了揉奥古斯都的头发,“看来你要补的课还很多啊,小子。”
“目前最普遍的说法是,世界是在一场战争中毁灭的。过去的世界没有癌海,没有圣胎,人类能在大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自由地生活——至少大体上是这样。但在我24岁的时候——那时我正在读大学——癌战争爆发了。”
“癌战争?”“是的,我们是这么称呼的。两个超级大国将癌武器倾泻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落地之处会发生恐怖的大癌爆,在其中生命全部癌变脱分化,然后熔化成一个混沌的整体——我们称其为癌海,它分化出特异的器官吸收地壳内部的能量,然后不断扩张,吞噬地面上的一切,直到现在,它几乎覆盖了所有大陆和海洋,厚度可达几百米。一旦生命陷入癌海,它马上就会被熔化解离,变成癌海的一部分。”
“为什么圣城可以免于被吞噬呢?”
“因为我们有‘凋亡力场’和‘分化力场’。”凯撒说,“前者可以让癌海中的细胞飞速凋亡,然后碳化,后者可以让癌细胞重新分化成不同的组织,我们用它来重新创造生命。而凋亡和分化力场都来源于圣骨的力量。确切地说,都来源于他的大脑。”
奥古斯都略带怀疑地望着那一堆死气沉沉的骸骨,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它能够产生出守护整个城市的力量。
忽然,一阵尖锐的蜂鸣在耳边爆响,那是礼拜堂中机械座钟报时的声音。突然之间,骸骨事物头颅在棺材中颤抖起来,六双眼眶中迸发出金色的火焰——那是六双金黄的瞳孔从颅骨中显形而出,直盯着奥古斯都双眼。
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惊恐地望着那骸骨之上显现出红色的印记,然后飞速扩大,肌肉和血管的纹理在骨骼上显现,肌腱和神经簇从颅骨中生出,向全身蔓延。刹那间,骸骨便痉挛着支撑而起,头颅随着脊椎的振动摇摇晃晃,但瞳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古斯都。
它尖叫了起来,叫声在颅骨中叠加回荡。它的身后血管虬结,肌肉纤维缠绕成一双血红的翅膀。结缔组织在玻璃壁上蔓延,瞬间将棺壁覆盖在网格状的血管之下。
在暴露出的大脑皮层上,那些金属地探针飞快颤动着,但破碎的颅骨渐渐愈合,创口的边缘缓缓合拢.仿佛重新拥有生命的骸骨,在拒斥一切试图控制它的枷锁和牢笼,想要再次张开翅膀翱翔。紧接着,它缓缓站起,六双瞳孔熠熠闪光。
突然,一根探针从穹顶上的机器中垂下,玛瑙的质地发出猩红的微光。它从颅骨的创口中探入,直刺进“圣骨”的大脑。骸骨的痉挛瞬间停止,周身的血肉凝固成炭黑,然后缓缓萎缩破碎,金色的瞳孔黯淡下去,翅膀收拢,脊椎低垂,刹那间又回复到毫无生机的一具白骨。
奥古斯都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又复归死骸的圣骨。
“不要怕,看见上面的机械和探针了吗?”凯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通过计算机控制探针,使其在大脑皮层的不同位置放电,激发不同脑区的功能。圣骨的大脑具有形成分化和凋亡力场的能力,或者用经书上的话来说,这是它的权柄。”
“但圣骨十分危险,我的孩子,它无时无刻不想脱离人类的掌控。所以我们将它发出的凋亡力场反作用于他自身,使它无法真正复活而只有大脑具有活性。但我们没有办法保持均一的凋亡强度,这就使得圣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尝试突破枷锁,取回肉体和生命。所以我们需要这个——”
他向上指去,玛瑙的探针在此时已从棺椁中升起,缓缓收回机械中。“我们要用这根探针破坏它的一个特定脑区,中止它复活的过程,让圣骨进入下一个死亡-复活的循环。”
奥古斯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惊恐地望着凯撒。
“神父,你的意思是?”
“是的,孩子,”凯撒叹了口气,“铸骨仪式,就是将这件东西缝合进你的身体里,让你与其共生,感受和它相同的力量和痛苦。同样,你也需要接受和它一样的生命与死亡的循环。这就是说你每隔七分钟,就必须步入濒死的国度再返回人世间。”
奥古斯都艰难地转过头去,那金黄色的瞳孔虽然已经消隐在颅骨内部,但方才那一瞬间燃烧一般的凝视却长久地烙印在奥古斯都的脑海中,永不褪色。
他低下头,视线与凯撒的目光相交。
“孩子,你害怕吗?”凯撒问,“如果你不想铸骨,我可以帮你,将你从招募圣骨之子的名单上除名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帮你的事情了。”奥古斯都怔怔地望着凯撒,沉默不语。“如果你想要退出的话,也不必回孤儿院,我可以向教廷求情,让他们允许你留在我身边,这点面子我还是能卖的我在梵蒂冈中至少还有片瓦遮头,神父这个职位怎么说也算是个铁饭碗,每到圣诞节教廷还能发点补助什么的。”凯撒看了奥古斯都一眼,眼神忽地雀跃了起来,好像孩子交到了新的伙伴一样开心,“诶,我都想好了,等你再大一点,我就送你去圣玛丽亚公学,那边不全是教你经书上的句子,还有一些理工课程,生物学,数学,物理学之类的。从那里毕业之后你就能进军队混个文职的编制,再也不用和教廷的人打交道了,要是年景好一点还有可能调到南方去,那边的庄稼长势旺盛,还能抽到新鲜的烟叶——孩子,你,你怎么了?”
奥古斯都摸了摸脸颊,上面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忽地想要逃开,越远越好。他不能承受那阳光,那无比璀璨夺目的阳光,要比他记忆中所有的太阳都要耀眼一百倍。凯撒向他讲述的关于未来的设想,似乎也浸透在晶莹的阳光之下,斑斓如同梦幻。但他本能地拒绝这一切,将自己隐藏在痛苦的阴影之中。他不相信自己拥有摆脱痛苦的自由和权利。
“对不起,凯撒。”他悄声说,“但我,不想退出。”
凯撒眼神中的雀跃消失了。他俯下身环抱住奥古斯都孱弱的身躯,体温从胸膛一点点渗进奥古斯都的身体。奥古斯都终于无法忍受,他抽泣着呜咽起来。
“你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啊,奥格。”过了许久,凯撒低声说,“那至少,你能回来找我吧。我是说,可能我只是想要有个人陪我罢了,做神父的生活还是挺无聊的,我的意思。”
奥古斯都转过身来,看着凯撒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凯撒终于笑了起来,是那种和年龄有些不符的孩子气的笑。他伸出手,在奥古斯都的鼻尖,轻轻画了一个圈。
“那我们说定啦。”他轻声说。
有一个瞬间,他真的想过将自己余生的岁月与凯撒的生命一同安放。他会成为凯撒真正的孩子,然后住进那间破烂但温馨的小宿舍,凯撒会在圣诞节的时候从黑市给他买南方的糖果,那种掺杂了色素的五彩斑斓的麦芽糖,然后自己点上一根劣质香烟,燃起壁炉,看着猩红的大雪在窗外纷飞,暂时忘记癌海和圣子的降临,眼前只有宁静的黑夜,以及整个城市安详的沉睡。
但到如今,这样温馨的记忆只不过短短数年,之后他们的命运便如黄道之上的星轨,时有交汇却从来只是擦肩。奥古斯都作为圣骨之子进入骑士团,而凯撒被发配到偏远的教区,只有圣诞前夕部队调动,他们才能重新在梵蒂冈相见。他还记得参军之前和凯撒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这或许是他这段温馨的童年记忆真正的终结。
奥古斯都将军服的硬领翻下来,领口银丝刺绣的十字隐隐闪烁。这是圣胎骑士团的军礼服,也是他明早去军营集合前的最后一次整理着装。不久之后,这是他明早去梵蒂冈军营集合前的最后一次整理着装。不久之后,这套军服就将和他一起登上前往新伯利恒的运输机。“不错,这不是挺帅的吗。”凯撒半躺在身后破旧的扶手椅上,看着奥古斯都的背影,微笑着嘟囔着。“已经是大小伙子咯!”奥古斯都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叛逆期的荷尔蒙让他更加无法忍受凯撒这种啰嗦的性格。
“说完了没有?”奥古斯都别过头去,不耐烦地说。
凯撒一愣,然后挠着头嘿嘿地讪笑起来,“对不起啊,怎么,你晚上有安排吗?假如你晚上没有事的话,能不能和我出去一趟?你过去几年都在寄宿军校读书,没怎么在这里常住过吧?这次你一走,咱俩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面,就趁这个机会,让你最后看一眼梵蒂冈吧。”
奥古斯都一怔,转头看向凯撒。他的脸庞隐没在梵蒂冈的无边夜色中,但眼眸明亮如烛,好像多年之前他在圣保罗教堂跨入大门时的模样。
他们沿着碎石拼接而成的石板,穿过梵蒂冈外城熙熙攘攘的街巷。奥古斯都此前几乎从未来过这里,他的几乎整个童年都在军事学院的高墙内侧度过。有时赶上放假,也只是会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异邦人从眼前走过,或是一列衣衫褴褛的小商贩被秩序警拉着游街示众。但此时,油腻的石板路上,低矮的茅屋夹成的狭小街巷中,全都是肤色各异的外城人。有些人的身体上长着肿瘤和各种触目惊心的疮疤。肤色黝黑的孩童从茅草和砖瓦堆成的平房里钻出,踩着街道上的泥泞,一面嬉闹一面奔跑。系着粗布围裙的妇人从屋里里探出头,不时向街道一头张望。粪便和污水在街角横流,掺杂着酒铺里私酿酒浓烈的酒精味道冲入鼻腔,各色服饰的异邦商人争先恐后占据街边的位置,将沉重的金属器具、粘满尘埃的布匹和各式的异域器皿摆在毡子上,叫卖声混杂在人群的喧哗之中,在街道间回荡。
“哎呀,是凯撒神父吗?”一位老妇人上前高声向凯撒打招呼,“前几天你给我们的药啊真是管用,穆斯塔法的状态好多了,今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是吗,大娘?”凯撒笑嘻嘻地摆了摆手,“等再过几天,就让他到我这里复诊一下!”
“神父先生!”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凑过来握住凯撒的手激动地摇晃,“我弟弟的腿保住了,肿瘤没有继续扩散!真是......真是太感谢你了!”
“神父,我托您办的暂住证现在有消息了吗?我一家老小都在城外等着呢!”
“怎么有什么事大家都找你?”二人费尽心思从围绕凯撒的人群中脱身后,奥古斯都问。
“你也知道,”凯撒耸耸肩,“做这种外城教区的牧首就是什么都要干,因为说真的除了我没人在意外城人和异邦人的死活。”
两人沉默着,久久无言,直到梵蒂冈的夜色轻轻落在他们的肩头,远方内城的灯火依然辉煌,但奥古斯都此时却平添一份寒意。
“奥古斯都,我问你,你觉得人类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是力量,是技术,是情感,是理智,还是道德?”
“你是想要让我代表人类向圣子献礼么?神父?”奥古斯都叹息道,“恕我难以承受这份天大的责任。”
“我能够理解你,这份责任并非是谁都能承担的,但恐怕教廷和你想的一样。”凯撒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你看到教廷对癌海的调查档案之后就能够明白了。上面预测的圣子降临的时间已经全部过去,我们现在所处的时刻甚至比当初预测的最晚降临时刻还要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什么?”
“这说明教廷可能——无论他们是怎么做的,使用了一种方法来拖延圣子的降临。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或者说,我十年以来一直在做这个。”
“可是假如圣子的降临真的能够被拖延,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至少人类在短时间内不会遭到灭顶之灾。”
“你知道这些难民为什么流离失所,九死一生也要来圣城逃难吗?”凯撒没有正面回答。
“因为他们的家乡被癌海吞没了?或者是游牧民和使徒?”
“那你就太低估教廷的技术了,即使是癌海涨潮的季节里,也不应该有这么多的城市被吞没。这很可疑。”凯撒叹了口气,“所以我怀疑这种拖延圣子降临的方法,是否会有一些被刻意隐藏的,人类所不能承受的代价。”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发现么?”
凯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一个名字。即使我并不在权力的核心,我还保留着过去的人脉。那些被教皇驱逐的先行者们。他们告诉了我一个名字。”
“希律。”
希律。
那是奥古斯都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他那时还不知道,但命运的种子在那一刻已然在历史的脉搏中,生根发芽。多年之后,当他得知一切的真相,看到凯撒的尸骸被沉入西斯廷小礼拜堂的地基之下,当他跨过西部的千里平原去朝觐圣子之时,他一直在想,假如那一天他接受了凯撒的许诺,和他一起生活,大概凯撒也不是能够安于现世安好的人吧。总有一天他会起身去赴那场不可幸存的劫难,他总要在最大的苦难面前选择直视而非别过头去,这或许.......就是圣徒的宿命。
有如雷霆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是在不远的地方。他俯下庞大的身躯,千百颗心脏在体腔内和鸣,青铜般光滑的外骨骼从血肉中浮出体表,脊骨分裂纠缠,编织成如巨龙之尾一般的骨鞭。他低声嘶吼着,他能够感受到异种的气息,那种非人的不可理喻的强力与吞噬的欲望。圣骨天使在他的脊髓中嘶吼,仿佛在畏惧那与它同源却更为上位的力量。
使徒,正在向他靠近。
渐渐地,奥古斯都能够看见它的样貌。那是一具破碎腐烂的巨人躯壳,光滑如同陶瓷的皮肤已然开始溃烂剥落,无孔的颅骨上满目疮痍,但它的体腔全部爆裂开来,亿万双苍白的,粘液质的手臂如同章鱼的触须,从身体的每一处创口中伸出。它们紧紧缠绕着巨人的遗骸,在它的手臂和腿部扭结缠绕,形成更为强壮的四肢,驱动着这具残躯缓缓向奥古斯都逼近。
奥古斯都一阵头晕目眩,凯撒濒死前扭曲破碎的躯体此刻无比清晰地投射在他的面前,仿佛还迎合着白鹰坠地后无比凄惨而绝望的悲鸣。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吗?Father。”他低声说。
奥古斯都再一次听见凯撒说起希律这个名字,已是这场悲剧的最后终结。那是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他那时正驻扎在圣伯大尼的军事基地中。夜晚,当猎户座的群星升至天穹顶点时,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神圣敕令。那是一个鎏金錾银的小盒子,由圣骨团长秘密交到他的手中。天鹅绒的衬底上,躺着教皇本笃十六世的亲笔圣诏,命他在子夜来临之前孤身前往圣伯利恒,去歼灭一支异端的叛党部队。
当运输机从圣伯利恒的夜空中翱翔而过,他便从飞机的舱门中跳出,在无边的夜色中飞速下坠。他的躯体在高楼林立的旧城废墟中坠落。水泥的丛林中,一束生物力场发出的信号极为明显。他长出蝙蝠一般的侧翼,调整方向,精确地在目标大楼的楼顶摔得粉身碎骨。摔成肉酱的躯体聚合重组,形成一具行动隐秘如猫的身体,瞳孔扩张,四肢末端浮现出吸盘和滑腻的触须。他看了看手表,才过了不到30秒。
他攀援着混凝土的墙壁,从没有玻璃的窗框进入大楼。这是一栋废弃的大厦,或许是癌战争之前黄金时代的遗物,或许要更加久远。他顺着空旷而布满灰尘的走廊悄悄前行,脚下不远处轻微的响动被他灵敏的耳廓捕获。他小心地移动到声源的正上方,再次调整身体的形态。外骨骼在体表凝结,尖锐的骨刺刺穿皮肤,他蜷缩身躯,然后猛地发力,身下的陈旧破败的钢筋混凝土被他生生打碎。他向下坠落,然后轰然着地。他先看见的是篝火的亮光,激起四周一阵慌乱的尖叫,随后是枪林弹雨倾泻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闯入了异端的据点。
他从容地站起身,子弹无法打穿他厚重的外骨骼。他有信心在下一个死亡时刻来临前解决掉所有的敌人。他改换形态,银色的第五目从额头绽开,伴随着长长的骨鞭刺破躯壳。眼前的躯体尖叫着被削成两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枪声逐渐低下去,浓腥的血在墙壁上流淌,只有最后一个沉默的身影坐在火堆旁,脸庞隐没在兜帽的阴影中。奥古斯都踏着地上的内脏和血肉,挥舞着骨鞭,自信满满地向那个身影走去。
那人突然动了起来。但奥古斯都比他更快。骨鞭挥出,刺穿了那人的胸腔。但一阵尖锐的痛楚奔腾而来,直刺心脏。他踉跄地跪倒在地,外骨骼脱落,增生的组织熔化成血水,源源不断的强劲威压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再次改造身躯,关闭了第五目,将大脑关在封闭的颅骨中。那种刺痛稍稍减轻,他直起身,缓缓向那人靠近。
那人的风衣在胸前敞开,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无数只黄金一般的瞳孔镶嵌在骨骼和肌肉组织上,与缠绕在其上的脑组织一齐缓缓蠕动。凋亡力场从那人的手臂上激发而出,这正是刚才那股刺痛的根源。
他忽地心生一计,拥有这种生体发射生物力场权柄的人恐怕是教会的高层,那么他一定知道圣骨之子七分钟的生死循环,所以假如自己.......
他调整身体的激素水平,让圣骨天使缓缓沉睡,然后痉挛着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身体呻吟着。视野中,他看见那人收起手臂,小心地向他走来。他拿起一挺冲锋枪,抵住奥古斯都的身体然后给他翻了个身。奥古斯都感受到那人的动作明显停滞了片刻,手一抖,枪摔在了地上。
他猛地暴起,骨刺从手臂上飞速刺出,那人还在恍惚之间便已被死死钉在了墙上。奥古斯都喘着粗气舒展身体,将骨刺深深嵌入墙体。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5分钟,时间还绰绰有余。他转身面向那人,一把掀开了他的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张略显苍老而饱经风霜的面孔,但对于他来说,这面孔却是无比熟悉。
凯撒。
奥古斯都颤抖着向后退去,凯撒呻吟着回落到地面上,胸前的伤口缓缓愈合。他扬起脸,向奥古斯都露出虚弱的微笑。
“孩子......哎呦,没想到你还这么聪明,还学会骗人啦。”
“凯撒?!你怎么......怎么......?”
“我早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简单说,我被教廷贬出了梵蒂冈,他们把我编入西行的传教队伍,让我们向西方部落的蛮族传播圣胎的荣光,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想悄无声息地将我杀死在远离新罗马心脏的西部荒原上,我只是没想到苏利文派你过来对付我。
“这是?”
“他一直看你不爽了,你知道么?他不能容忍他的禁卫军中出现他敌人的教子。他是在考验你的忠诚,假如你放我走,他就有理由给你安上异端同党的罪名。”
他死死握住奥古斯都的手,眼神中某种异样的东西正在升腾,仿佛枯井中再度盈满了汩汩清泉,“我要告诉你那件事,关于希律,关于一切的真相。”
“希律?你指的是?”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正要将其公之于众。我和我的朋友们计划了横跨整个大陆的巡回演讲,要避开十字军团的耳目,将关于希律的一切告诉那些游牧的部落,借助他们的力量逼迫教廷公开真相。但是没有想到,教廷先一步锁定了我的位置。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真相,我被下了缄默的诅咒,一旦说出真相,教廷立马就会知道,到时候你也在劫难逃,我只是告诉你,在我死后,你要去找我的遗骸,真相,就在那里。”
“还有一件事,”凯撒说,他拿出一根红玛瑙的长钉,上面雕刻着圣母垂泪的圣像。他用长钉将一颗眼珠从手臂上插下,交到奥古斯都手中。
“假如有一天苏利文想要对你不利,你可以用这个来对付他,这或许是他唯一害怕的东西......当年我就是凭借这份权柄从他手中救下你的。”
凯撒靠在墙边,喘着粗气,鲜血染红了他的风衣。奥古斯都攥紧手中的眼珠,颤抖着跪下去,在凯撒的臂弯里啜泣着。
但凯撒把他推开,双眼直直望向奥古斯都,眸子里似有萤火暗暗烧灼。
“不要哭,我的孩子。我问你,你会去追寻真相吗?即使与教廷为敌?”
“我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我——”
“不,孩子,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凯撒虚弱地摇了摇头,“追寻真相本身需要勇气,但当你甚至不清楚是否真相是否存在时,你更需要的,是相信。”
“我无法告诉你希律究竟是什么,但我恳求你......以一个不合格的教父的名义.......至少相信我一次,好么?”
奥古斯都愣愣地望着他,许久,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凯撒只是低下了头。
“假如你真的相信我的话.......就剥夺我的权柄,将我交给教廷吧”凯撒的声音气若游丝,“我将作为叛徒和异端死去,而你,我亲爱的孩子,你要活着,熬过末日之前漫长的黑夜,直到.......我的尸骨大白于日光之下.......”
奥古斯都闭上眼睛,颤抖着抬起手。骨刺突出手心,他挥动手臂,向前刺去。他感觉到了一层温热的,颤抖着的东西,那样的柔软,那样的脆弱。骨刺向前推进,刺破血肉,斩断骨骼,最后插进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里,那是混凝土的墙体。
凯撒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在奥古斯都鼻尖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手表发出滴滴的声音,死亡的时刻到了。
骨鞭挥出,斩断无数条臂膀,但巨人仍以无可违拗的姿态向他压来。亿万双手臂如同蠕虫的触须一般从胸腔喷射而出,无面的脸皮内侧有东西在疯狂蠕动。奥古斯都迅速收束骨鞭,改换形态。他将颅骨封闭,血肉回流进体腔,一盏汽灯般的巨眼从骨中浮现,金色的瞳孔闪烁着转轮之光。脚下平静的癌海顷刻沸腾,使徒的手臂在空中熔化解体,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如海潮一般呼啸而来的手臂,它们挥舞着喷向奥古斯都,将他压倒在地。
他挣扎着,从体表分泌出灼热的酸液,但顷刻间就被海量的手臂全部吞噬。它们在他的身体上蠕动着,撕裂着他的肌肉,从躯干一路蔓延至脖颈。当他的咽喉被手臂死死扼住时,他终于无力地放弃了挣扎。
圣骨之子就要在这里魂归圣母么?或许凯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经历着这般痛苦吧,或许.......要更加深入骨髓。
奥古斯都记得,行刑的那一天,夕阳映在教堂大理石的高墙上,群鸦从远方归巢,唱诗班的少年吟诵着悲怆的圣歌。他随着圣骨之子预备役的同僚们走上观景台,观看教团的叛徒是如何被处以极刑。
凯撒戴着重枷,一步步迈上高台,身后的血迹融进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染成鲜红。台下围观的内城百姓咒骂着异端的名讳,要求对叛教者立即行刑。他就那样一直保持沉默的姿态,神情淡然,目光望向远方被夕阳染红的群山。那一刻,奥古斯都仿佛再次看见多年之前,那个潇洒英武的傲然青年。
最终,凯撒在高台上跪定,没有神父为他吟诵弥撒的祷文,没有教士在他的额上涂抹圣水,有的只有十字军的行刑官站在他的面前,风衣的下摆被鲜血浸透。
行刑官将注射器中的液体注入凯撒的体内,然后将一把小刀放在他的身前。这是教廷处决拥有癌海权柄的叛教者的方式,因为他们往往极难杀死,即使受到致命的创伤也会很快愈合。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自己的身体杀死他们自己,而那把小刀,则如同溺水之人揪住的稻草,能给他们在死亡之前半点喘息的机会。
这就是教廷最严酷的刑罚,“臂之刑”。
凯撒抽搐着,随即痛苦地俯下身,他的背脊猛然隆起,皮肤爆裂,几十根嶙峋的手臂从血肉中钻出,紧紧扭住他的身躯和四肢。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管,另一只扭断了他的腿骨。他痛苦地喘息着,颤抖着拿起小刀,将身体上长出的手臂一根根切下。但手臂如草木般从身体上的每个体腔中破膛而出,它们剖开腹腔和胸腔,搅动粉红色的肝脏和暗色的肺叶,从肚子里面扯断小肠,鲜血随之喷射而出。
奥古斯都看着凯撒的身体一点点破碎下去,癌之权柄正在极力修复他破损的肉体,但手臂破坏的速度更加迅速。他犹如西西弗斯,用小刀一点点割下自己血肉生成的手臂,然后又看着更多的手臂从体腔和孔洞中涌出,徒劳地与自己的身体做着最顽强的对抗,直到那命定的终局。
“凯撒神父!不,神父!”一个女人高昂的声音在人群的怒吼中格外刺耳。奥古斯都看见人群中一个衣着褴褛的妇人跌跌撞撞地穿过众人,然后跪倒在高台下失声痛哭,“神父,您看看我,我是凯瑟琳的母亲啊,您还记得我吗?您治好了凯瑟琳的癌症,她现在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了,是你给了我们希望,但是为什么。”
她转身面向人群,高声说,“凯撒神父不可能是叛教者和异端!我们外城好多人的命都是他救的!除了他,谁会愿意给穷人和外邦人看病?谁会帮我们申请暂住证和工作许可?几十年来我从没有看见一个从内城来的神父比他更像真正的圣徒!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教者呢,怎么——”
她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中再也没能说出来,士兵的子弹撕碎了她的脑壳和胸膛,鲜血伴随着还未出口的呐喊在空中蒸发。她的尸体淹没在愤怒的人群中,如同白鸽没入万顷血海。
凯撒就那样挣扎在自己的血肉中,直到终局。
然后一切继续如常,血污被清洗,尸骨被掩埋,圣城的白鸽依旧在钟声的应和下盘旋于湛空,虔诚的信徒仍然风雨无阻地在圣母脚下忏悔。几个月后,奥古斯都被提拔成了师团长的副手,军衔的徽标上又多了一道金色的标志。但当一切结束之后,奥古斯都却时常想起凯撒在第一次见面时对他说的那番话,仿佛那时的场景是镌刻在他灵魂深处不灭的烙印。
“假如你相信我,就来找我的残骸吧,到那时,你就能明白一切的真相。”
多年之前,他就已然做好了与教会为敌的打算吧?所以他才会时常陷入无可避免的惆怅和忧伤,因为终局或许早已为他所预见。他并不知道凯撒究竟知晓了什么真相,也许他所做的一切确实如同教皇所言,只是他那无可救药的道德感在作祟,但无数岁月中凯撒的身影依稀在记忆深处交叠,那个站在教堂的屋顶上一面抽烟,一面说着俏皮话的中年人,那个打开大门,让日光驱散黑暗的青年人,还有那个在刑场上孤绝淡然,眉目间满是斜阳残照的老人。或许......他还有最后一分能力去拯救凯撒,即使是在他已然身死西斯廷的地基之下后,他仍能发掘出凯撒的棺椁,在他的骸骨中寻得一切的真相。
即使这意味着与整个教廷为敌。
一股暖流渗入奥古斯都的身躯,将他模糊不清的意识拉回现世。癌海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仿佛一整块平静如镜的陶瓷。破碎的巨人先前压在他的身上,此刻却缓缓站起,血肉溶解,骨骼破碎,身躯的剩余部分融进癌海。他挣扎着站起身,只见铁灰色的云翳尽头,一束黄金的光柱贯穿天地,伴随着低沉的,来自极西之地的雷鸣。
那是神的召唤,圣子已然降临。
血色的重莲盛开,猩红的高塔从癌海中诞生,纠缠的脐带升到半空,使徒的身躯在血肉的浇筑下渐渐成型。万物在此刻沉寂,然后向他深深俯首,恭迎来自东方的圣徒朝觐圣子。
“猊下”,奥古斯都握紧了胸前的圣母长钉,低声说道,“您还记得.......凯撒么?”
教皇的身躯一震,然后猛地回头,被圣烛猩红的光焰映亮的脸颊上,半是惊惧,半是愤怒。
“你.......”他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要提那个名字?”
“我想知道....希律到底是什么。”奥古斯都轻声说,“凯撒说,可以在他的骨骸中寻得答案,或者猊下可以亲口告诉我。”
教皇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脸颊扭曲变形,五官凹陷,颅骨封闭,金色的瞳孔从额头上浮现,直直地盯着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全身一阵战栗,那是教皇的权柄正加诸于他,使他向其意志俯首称臣。
“你想要违抗我么?你身上的圣骨,可是用我的骨血铸造而成的!”教皇高吼着一挥手,奥古斯都感到千钧的重量压在身上,使他的身躯重重地跪在地上。
“我只是在追寻真相,凯撒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的真相,他说,秘密在他的骨骸里。”
“你从没想过他会骗你么?为了他那遥不可及的异端邪说,你觉得他不会牺牲你吗?只是因为,你是他的教子?”
他的话后半截再没能说完,只见奥古斯都站直身形,一轮金色的眼瞳同样出现在无面的面颊上。
那是凯撒赠予他的最后武器。
“因为,我相信他。”奥古斯都淡淡地说。
瞳光如同无形的灯盏,教皇哀嚎着瘫倒在地,躯体熔化成血水,露出森森白骨,他的权柄无法承受凯撒的瞳孔带来的威压。
“怎么可能!他,他已经死了!你是怎么——”
奥古斯都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到圣母像下,仰望着那洁白的大理石上玛瑙之泪氤氲出的绯红的影子。
“圣母啊,假如你真的是仁慈的,为何要让真正的圣徒承受这般痛苦,以及不公?”
他改换形态,四肢变换成树根一般的形状。他将两手按在地面上,树根般的组织在从手上向四周蔓延,腐蚀大理石的地面,然后向下伸去,深入西斯廷礼拜堂的灰泥地基。
终于,他的触须碰到了一样冰冷的东西,埋在礼拜堂的地基深处。
那是凯撒的棺椁。
他低吼一声,圣骨天使在他的脊柱上苏醒,嘶吼着回应他的召唤。在他们的脚下的百米深处,梵蒂冈地下已凋亡的癌海突然爆发出磅礴的力量,千百吨的血肉沿着树根组织腐蚀出的缝隙向上涌来。随后,剧烈的震颤冲击了整个梵蒂冈,癌细胞的洪流如喷泉一般从西斯廷的大厅地面上喷涌而出,夹杂着大量的碎石和钢筋,几乎将整个礼拜堂掩埋。
震颤过后,癌海再次陷入平静,奥古斯都站起身,从废墟中挖出了那具铸铁的棺椁。棺椁上刻着镇压魔鬼的铭文,被粗大的锁链紧紧绑住,银质的十字架将整个棺椁由上而下贯穿。
奥古斯都将棺椁的盖子掀开,一具残破的骨骼出现在面前。他拿起一块骨头细细检查,那是从头骨上剥离下来的一块头盖骨。他将它转到背后,在颅骨的内侧,用细细的痕迹雕刻着几行斑驳的铭文,看起来好像是骨骼天然形成的。
亲爱的奥古斯都: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我本该有更多的话想对你说,但这里地方太小,实在写不下。
我想告诉你关于希律的事情,这是教廷多年来一直保守的秘密。圣子降临是命定的事件,问题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而教廷早在多年之前,就对朝觐圣子并献上礼物的事情失去了信心,他们将所有活着的人类都纳入他们残酷而愚昧的体制之下,却没有勇气承担责任替全人类选出朝觐圣子的礼物: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所以他们发明了希律系统,这是一个完全保密的计划。由于圣子降临必将从一个母亲的子宫中诞生,而诞生之前,降临之地的癌海会发生异动,所以他们通过这些信息去定位有可能的降临地。然后他们会秘密派出军队,让癌海决堤,淹没城池,让尚在腹中的圣子葬身癌海。
而你,奥古斯都,你的父母并非死于“最后之战”,而是死于十字军团的屠杀。当时我是那座城市的牧首,军队来临的时候我用尽全力也无力阻止屠杀,在军部的监视之下,我的能力只能救出你一个人,我将你送到孤儿院,可是命运无常,或许是圣母的旨意又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以圣母的名义,再次祝福你,我亲爱的孩子,即使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谎言。祝你的细胞分化得繁荣昌盛。
亚当·凯撒
奥古斯都捧起那濒临破碎的颅骨,舒展身躯爬出教堂的废墟。殷红的光晕在身后散去,眼前是梵蒂冈湛蓝的晴空和翩飞的鸽群,以及远方直达世界尽头的铁灰色的云翳。他的手里紧紧握着凯撒的那根玛瑙的长钉,圣母的小像在手掌中氤氲出绯红的光晕。
他要启航了,他要孤身一人西去朝觐圣子,因为他已经知晓要献给祂何种礼物。
他来到了圣子面前。
癌海在这里止息,血肉的潮水化为瀑布流入深渊,金色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倾泻而下,一个身影漂浮在高空,于光柱中缓缓旋转——那是一位怀孕的少女。一个洁白的影子在少女的身后绽放开来,日光的灿辉穿过祂模糊不清的面孔,祂背六重殷红的光翼遮天蔽日。这一切都仿佛在最甜美而诡异的梦境深处,圣子的降临并非西斯廷礼拜堂穹顶上的画作那般恐怖而黑暗,而是宁静安详有如梵蒂冈夜晚的雪。
“圣骨之子,你将代表人类为圣子献上怎样的礼物?”
他跪下来,将手臂高高举起,就像凯撒为他洗礼时,他跪在教堂彩绘的玻璃窗后,祈祷圣母的祝福时一般虔诚而平静。
他不怀疑这份礼物是否会将人类带入灭绝的境地,因为他相信,这就是最好的答案,是人类最为珍贵的事物。
在他的掌心躺着的,是凯撒破碎的头盖骨。
骨头在金色的日光中上升,那洁白的影子将手伸出,将其握住。霎那间,奥古斯都仿佛隔着深渊与圣子模糊的面孔遥遥对视。他无法从那张无面的面孔中辨别出任何表情,但有一种从灵魂深处油然而生的预感,在一瞬间照亮了他全部的记忆。
圣子,似乎点了点头。
接着,祂缓缓下落,落入深渊,而那怀孕的少女则与祂一道下降,直到降至奥古斯都面前。癌海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入深渊,而总有一天——或许是十年后,也或许是百年后,癌海就将彻底干涸,露出已被覆盖了将近百年的地面。城市从海中露出,生态系统逐渐恢复,大地再次焕发生机,人类的命运已然改写。
奥古斯都知道,他成功了。
他抱住那怀孕的少女,她的表情安详而宁静。接着,她的下身一阵痉挛,腹部猛烈地起伏着,一个婴儿从产道中分娩而出,没有任何的阻滞与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剪断了他的脐带。金色的阳光倾泄在婴儿的身上,仿佛是圣母最真挚的赠礼。
婴儿没有哭闹,而是睁开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奥古斯都。他伸出小小的手指,在西部平原阳光的照耀之下,在奥古斯都的鼻尖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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